我经历的“沈崇事件”

01/04/2010 posted in  史海沉钩

自1946年夏季国民党政府发动大规模内战以来,美国给予国民党政府种种军事援助,驻华美军像过去的日本占领军一样,趾高气扬地在街上横冲直撞。美军的吉普车,载着吉普女郎在人群中穿行,吓得老人小孩纷纷避让唯恐不及,这种场面已然是那个年代的典型画面。我几次站在燕京大学校门前,眼瞅着美军的坦克隆隆开过,履带发出刺耳的噪音,轧碾得路面地震般地颤抖。这一切重重地敲击着我的心扉。我想,这里是我们中国的土地,我们是一个主权国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胜国,怎么能够容忍外国军队这样恣意横行?我们燕京大学党支部意识到,应该把揭露国民党政府进行反人民的内战和美国的侵略暴行作为当前的中心任务。在地下党的引导下,燕京大学各个社团通过壁报,不断报道各地美军强奸妇女、射杀学生、欺辱中国百姓的种种暴行,激发着广大同学的爱国热情。在这一年年底,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美军暴行的游行示威斗争。

消息不胫而走,尤其在学校中引起强烈反应

1946年12月24日,正是西方国家圣诞节前夕、即“平安夜”。北京大学先修班(相当于预科)女生沈崇去平安电影院(解放后称儿童电影院,20世纪90年代拆除,现为东方广场)看电影《民族至上》,途中被驻北平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两个士兵绑架到东单练兵场的小树林里强奸。沈崇大呼救命,恰有行人路过听到,遂向北平市警察内七分局一段报警,警士关德俊打电话通知中美警宪联络室派人至肇事现场。肇事美兵皮尔逊·威廉姆被带到北平市警察局讯办,另一肇事美兵普利查德此前逃逸。这便是轰动一时的沈崇事件。

第二天(25日)圣诞节,北平一家民营通讯社亚光社获悉这一事件,于当日下午发出一条消息。北平警察局得知,局长汤永咸把亚光社总编辑王柱宇和其他一些报社的记者请到警察局,通知他们不得报道此事,并要求他们当场具结。与此同时,汤永咸打电话给国民党的中央通讯社,让其通知北平各报不要刊登这条消息。据此,中央社向各报发了一个启事:“顷警察局电知本社代为转达各报,关于今日亚光社所发某大学女生被美兵酗酒奸污稿,希望能予缓登。据谓此事已由警局与美方交涉,必有结果。事主方面因颜面关系,要求不予发表,以免该女生自杀心理更形加强。容有结果后,警局当更发专稿,特此转达。”

然而事与愿违,次日(26日),《世界日报》《北平日报》《新生报》《经世日报》都刊登了亚光社的消息。《新民报》更是别出心裁,将中央社的“启事”改编成新闻刊登出来。

消息不胫而走,尤其在学校中引起强烈反应。北京大学校园内的壁报上纷纷贴出各种抗议的言论,最具有代表性并广为传播的一篇是:“在中国的土地上,两个美国兵,把一个中国的女大学生拖去强奸了!凉血的才不愤怒,奴性的才不反抗!美军必须滚蛋!”它充分反映了中国人民的是非判断和思想情绪,我们这一代的很多人都清楚地记着那经典的一句:“凉血的才不愤怒,奴性的才不反抗!”

然而官方的态度却与人民群众形成鲜明的对照。抗战胜利后蒋介石为控制北京大学,派国民党中央委员陈雪屏担任北京大学训导长。陈雪屏在北大积极发展国民党、三青团。沈崇事件发生后,陈雪屏把北大先修班座次表拿去,抹掉了沈崇的名字,而后声称:“该女生不一定是北大学生,同学何必如此铺张?”

国民党中央社胡说沈崇“尚无显著被奸污之迹象”。联合社造谣说“少女勾引,彼系狎游,并曾言定夜渡资”。

北大的特务学生贴出一张“情报网”,造谣说“最近延安曾派若干女工作人员赴各地,专门以各种技术诱惑美军,造成事件”。

在北师大的壁报栏里,国民党、三青团分子贴出“情报网”,诬蔑沈崇“是共党女谍,故意勾引美军,施行苦肉计”,“共产党制造学潮,同学勿受利用”。

针对造谣中伤和歪曲事实,我们的党员和进步群众采取深入调查披露事实真相的方法予以有力的回击。

地下党员《益世报》记者刘时平到北大教务处查询,根据注册卡上沈崇本人的填写“沈崇,19岁,福建闽侯人,先修班文法组新生,永久通讯处:上海古拔路25号”,在报上披露沈崇确系北大先修班女生。

北大地下党员、女同学会主席刘俊英等8位同学前往沈崇在北平的住处、其表姐家八面槽甘雨胡同14号登门慰问。沈崇的表姐接待了她们。针对诬蔑造谣,她驳斥说:“沈崇是一名门闺秀,她的祖父是沈葆桢,曾任清朝两江总督;她的父亲是南京政府的交通部官员。她是北大先修班的学生,不仅认识北大训导长陈雪屏,而且同陈还有亲戚关系。陈雪屏的妻子是翻译家林琴南的族女,沈崇的母亲也是林家之女。”沈崇表姐介绍说:沈崇“是12月初随联大的复员煤船从秦皇岛转道来平,是本届北大先修班在沪录取的新生”。“沈崇平时身穿蓝旗袍,脚穿一双绒布鞋,是一位正派、朴实的女学生,与美军素无来往”。刘俊英等回校即在壁报公布访问记录。稍后燕京大学的《燕京新闻》也到甘雨胡同14号采访并刊登了《沈女士访问记》。以上内容一经公布,反动派的一切谣言不攻自破。

当圣诞节前夜北大女同学被美国兵奸污的消息传到燕京大学后,抗议海报很快贴满了图书馆大楼,同学们纷纷要求行动起来,罢课游行。

12月29日晚,国民党特务分子打砸了北京大学“抗暴筹委会”。消息传到燕园,同学们群情激奋。学生自治会连夜召开学生代表大会,会上决议,与清华、北大一致行动,游行请愿。连夜派梁畏三(赫鲁)、曲慎斋去清华联系,商议如何共同行动。深夜两点,他们到清华与清华学生自治会严令武、方复、杨立等见面,商议决定趁热打铁,在30日上午两校联合游行。

当时我在燕京大学还没有接到北平学委关于游行的指示,但是我亲身感受到群众情绪激昂,迫切要求行动。我立即找饶毓菩、戚天庆等同志商量。我们认为,群众的情绪正在汇集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怒潮,我们必须顺应这个潮流,坚决支持,积极引导。于是决定分头通知地下党员团结更多同学积极参加这次抗暴游行。我又去通知清华的孙仲鸣动员同学参加游行。当天夜里,我在宗教楼的教室里和同学们一起写标语、印传单、画漫画、做小旗,为游行做各种准备,度过了一个紧张而兴奋的不眠之夜。

燕京大学的党员都积极参与了游行的发动和组织工作。燕京大学学生自治会的三位主要负责人沈立义(轲犁)、殷书训、包儒积极组织,十分活跃。当时他们还没入党,是党的外围组织成员,经过抗暴斗争的洗礼,后来都加入了党的组织。

12月30日一早,燕京大学同学就到操场上集合。8点,清华的队伍来到我们的校门。两支队伍会合后,发现两校各举各的校旗,缺少一个游行队伍总的旗帜。匆忙间,燕京大学学生自治会负责人沈立义和袁淳增(丁望)找来几条白被单,拼成一个大横幅,然后把写有“抗议美军暴行大游行”九个大墨字的纸贴上,两边用大竹竿支起来,作为游行队伍的先导。这个横幅在游行过程中被拍摄下来,留存后世,成为中国现代史上的经典画面。

抗议美军暴行游行正式开始了

两校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清华队伍在前,燕京大学队伍在后,各打自己的校旗,沿着颐和园至西直门的公路前进。前一天,清华的同学就风闻国民党军警在西直门布置了200名打手,准备阻止和袭击进城的游行队伍。这天,当队伍接近西直门时,前面探路的联络员回来报告说,西直门守城门的军警接到上面的命令,可以放燕京大学的学生进城,但不能放清华大学的学生进城;原因是燕京大学有美国教会的背景,国民党当局不敢惹,就把矛头对着清华。两校出面担任游行指挥的梁畏三(燕京)、万文伟(清华)等紧急磋商,想出一条妙计,让清华的队伍打着燕京大学的校旗大摇大摆地走进西直门,然后由燕京大学的学生自报家门与守城军警交涉。这一招果然使守城军警不知所措,首鼠两端,再想拦清华的队伍已经来不及。

清华、燕京的队伍途经定阜大街辅仁大学,停下来高呼:“欢迎辅仁同学参加抗暴游行!”听到外面的呼唤,辅仁大学的同学冲出校门,加入游行队伍。几个同学撞开储藏室的门,取出校旗,高举在辅仁大学队伍的前列。

临近中午,北京大学的同学三五成群地在沙滩操场上交谈,焦急地等待消息。这时燕京大学提前报信的梁畏三来到沙滩操场,报告说“清华、燕京的队伍已经从西直门进城了”,赢得在场同学一片欢呼。校园响起集合的钟声,同学们闻听迅速聚集。

大约午后一点钟,首先是中法大学200多名同学(占全校学生80%)高举校旗走进北京大学沙滩操场,北大同学鼓掌欢呼表示欢迎。接着,朝阳大学300人的队伍也走进操场。

十几分钟后,我们燕京大学、清华大学两校3000余人的队伍到了。这支队伍从早上8点多钟出发,步行4个多小时赶到这里,斗志昂扬地走进北大操场。这时在北大沙滩操场上的队伍有5000余人。

下午1点30分,抗议美军暴行游行正式开始了。游行队伍以数百辆自行车为先导,依次为清华大学、燕京大学、朝阳学院、中法大学、辅仁大学、北平铁道学院、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华北文法学院、中国大学、师大女附中、女一中、贝满女中、育英中学的队伍,北京大学和北大先修班共1500名同学作后卫。游行沿途,一些学生和市民也加入进来,队伍总共一万多人。

预定路线是:从沙滩出发,经皇城根、东华门大街、王府井大街,直达军调部驻地(协和医院),然后到东单练兵场集会。集会后,经东长安街、西长安街,到国民党政府北平行辕(今新华门)请愿;再经西单、西四,绕北海前门返回沙滩。用余涤清的话来说,这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日子。爱国学生的队伍,使沉寂了十余年的古城北平又沸腾起来了。自从1935年“一二·九运动”以来,北平市民还没有见过如此热烈的场面。

队伍上街后,市民观者如堵。游行队伍一路高喊口号:“抗议美军暴行”、“严惩肇事美军”、“美军立即撤出中国”、“美国必须改变对华政策”、“维护主权独立”、“美军不走内战不止”、“民主新中国万岁”;沿途散发《告北平市同学书》《告北平市父老书》《一年来美军暴行录》和各种传单;在沿途两侧的建筑物、车辆上张贴标语。到达军调部时,同学们把各种标语贴在大门和墙壁上。“军事调处执行部”横匾上糊满了“请美军撤退”的英文标语。同学齐声高呼:“GetawayfromChina!”(从中国滚出去)。美国军人在窗口探头探脑,没有一个敢下来。

抗议美军暴行的游行队伍中,有一名美国人,他是燕京大学教育系美籍教授(教心理学)夏仁德(Dr.sailor)。他推着一辆自行车,身背“抗议美军暴行”的标语一直陪着燕京大学的队伍游行。他还捐款五万元给燕大学生自治会支援抗暴行动。此后在1948年国民党政府大逮捕时,他还帮助我们的地下党同学和进步学生逃离。1973年,夏仁德被邀请偕夫人、儿子来华访问,在五一游园时,周恩来总理亲切接见了他们。燕京大学美籍教授布多马发表声明:“美军在中国已经没有任务了,让我们的孩子回家,便不会在这里闯祸了。”

我随着清华、燕京的游行队伍徒步进城。在历时4个小时的大游行中,我提着一个石灰桶,拿着一把扫帚,沿途写着:“美国兵滚回去!”“GoHome,U.S.Army!”等中英文标语。从成都来的进步同学张永经不知道我的身份,他把我当成进步学生,怕我掉队,跑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今天表现不错呀!”

看着浩浩荡荡向前行进的游行队伍,听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声怒吼“美军立即撤出中国!”我深深感到群众力量的伟大。

游行队伍在军调部门前示威之后,穿过东单三条,直奔东单练兵场。所有的游行同学汇聚在这里举行集会,口号声、演讲声、歌唱声、朗诵声一浪高过一浪。北大女同学李凤仪朗诵《给受难者》:“姐姐,你代替了两万万的中国姐妹受难了,不,你代替了四万万的中国人受难了!”听者无不动容,悲痛的哭泣声、愤怒的呼喊声连成一片,震耳欲聋。

集会到下午4点左右结束。

北平的抗暴斗争引起国民党政府的恐慌。1947年1月1日,蒋介石发表《告全国军民同胞书》,诬蔑广大爱国学生被“政客野心家所煽惑,受了他们的宣传,中了他们的诱惑”。同日,教育部部长朱家骅要求各校当局禁止学生罢课游行,说美国兵污辱中国女生事件“此事系美兵之私人行为,自应受法律制裁,不应以此种私人行为为借口而损侮我友邦”。1月14日,国民党行政院院长宋子文下令禁止学生示威游行。1月17日,国民党政府警察总署下达《关于防止抗暴运动对策》。

国民党的一系列反动政策不但不能阻止爱国学生行动,反而激起了北平乃至全国学生运动的高潮。

由北平开始的抗暴运动迅速扩展到全国,形成全国规模的反美反蒋运动。国民党统治区各大、中城市的学生行动起来举行罢课游行,各人民团体、民主人士和海外华侨也纷纷通电响应。从1946年12月31日到1947年1月底,上海、南京、天津、武汉、长沙、南昌、济南、广州、福州、桂林、成都、重庆、西安、兰州、开封、洛阳、沈阳、长春、哈尔滨、齐齐哈尔等大中城市的学生不断罢课、游行示威,参加的人数达50余万。

北京大学袁翰青、吴恩裕、费青、沈从文、周炳琳、闻家驷、马大猷、朱光潜等48位教授在报纸上发表致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的《抗议书》。

驻华美军原打算把罪犯皮尔逊等遣送回国了事,在中国人民强大的示威游行的压力下,不得不在1947年1月17日至21日对罪犯进行了审判。1947年3月3日宣布判处皮尔逊犯有强奸罪,降为普通士兵,处监禁劳役15年。然而美国政府无视中国主权和蔑视中国人民感情尊严的行径并未至此告终,1947年8月12日,美国海军部长福莱斯特发表声明,宣布撤销对皮尔逊的判决。一个在中国引起举国愤怒的罪犯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逍遥法外了。

美国政府的这种做法,给中国人民一次深刻的教育,让中国人民认清了美国政府的真实面目。

  • 作者:张大中
  • 本文选自《我经历的北平地下党》(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