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鸿帆
我带齐泽克来到上海某条小马路上一家专售盗版DVD的音像店。他迅速地翻看纸盒里的碟片,那架势完全就是个淘碟的老手。一刻钟之后,他买下了十几张碟片。“你知道中国最让我惊讶的现象是什么么?在这儿的盗版碟里,你经常会发现非常严肃的艺术电影,甚至古典音乐。”走出小店的齐泽克对我说。
这是齐泽克此次来华访问的最后一天。他此番是应南京大学之邀、第一次来到中国。在十多天的时间里,齐泽克最大的兴趣似乎就是淘碟,前后共买了100多张DVD。“我在纽约曾经看到这样一条标语,‘不要买盗版电影,否则你就在支持恐怖主义和共产主义。’当时我就想,‘好吧,从现在起,我只买盗版的DVD。’”
不知道齐泽克是否真的把买盗版碟当作一种“革命”在执行,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把中国当作一个新奇国度来享受。在南京,他没有去中山陵、秦淮河;来上海,他对外滩、城隍庙都没有兴趣。他对此的解释是,他不喜欢任何宏大叙事的建筑或景区,而更愿意去普通中国人活动的地方走走看看。
齐泽克在南京大学进行第一场讲座的时候,小小的演讲厅里挤进了许多想一睹大师风采的学生。他们所见到的齐泽克,从外表来看,确实符合西方媒体对他的形容——一个学术界的“猛兽”。他身材强壮,须发浓密,灰色的眼睛投射出极为锐利的目光,而眼睛周围深深的黑眼圈更是加重了他的严峻气质。一举一动,他都表现出一种令人紧张的精力。
然而,一旦他开始演讲,学生们突然发现,眼前的齐泽克和他们想象中那个彪悍、犀利的学者有些不一样。他讲话的语调高昂而急促,还配合着剧烈的上肢运动,看上去不太像一个“大师”,倒更像一个急于向人们阐述自己理念的艺术家。在翻译说话的时候,他低头准备下一段要讲的内容,手中的圆珠笔重重地在讲稿上划出一道道线,那种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的态度,在如今大学普通讲师的身上都很难看到。在讲座的问答时间,有人抛出不太有“水准”的问题,让观众席发出了嘘声。齐泽克却说:“很好,这是个非常精彩的问题。”然后,滔滔不绝地讲上半个小时。
事实是,齐泽克对任何一样可以和他的理论世界结合起来的东西都抱有极大的阐述热情。他的热情是如此汹涌,以至于让他闭嘴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而另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他“理论世界”的覆盖面实在太广了。这位从斯洛文尼亚小国走出的学者,其理论融合了黑格尔哲学、拉康的精神分析学、西方马克思主义和现代文化分析学,而他关注的对象包括哲学、伦理、政治、多元文化、通俗作品、网络空间、集权主义、等等。
不过眼下,齐泽克并没有说话——他正在享用一个大份的冰淇淋。我们此时已经来到了上海一片有名的休闲街区,身患糖尿病的齐泽克突然动念要吃冰淇淋。(“没关系,我回到宾馆会吃药片的,现在吃点甜的没关系。”他对我说。)他吃得非常快,我的冰淇淋才消灭了四分之一,他已经把眼前的空杯推到一边,重新开始说话。(我不得不怀疑,他之所以吃得那么快,就是为了能尽快说话。)“很好,这个冰淇淋不是无糖冰淇淋。你知道,现在的欧洲和美国有一种‘防菌’的倾向,当代文化都有这样一种‘防菌’的特点:没有咖啡因的咖啡,没有酒精的糖,没有糖的蛋糕。即使是伊拉克战争,也被编造得好像一杯不含咖啡因的咖啡——一场没有罪恶的战争。多么无聊的时代。今天,我们可以采取任何方式进行性交,但是,你必须带上安全套。你知道,我恨安全套。”
我低下头,把目光聚焦到自己的冰淇淋上。齐泽克哈哈地笑了起来,主动转移了话题。让我惊讶的是,他居然开始说列宁。他说,列宁是共产主义的圣保罗,一个善于组织活动的天才;就像圣保罗发明了基督教的教堂,列宁将共产主义从一个理想转变为一场全球的运动。“我们应该像怀念圣保罗一样怀念列宁,”他说,“因为我们正在退化,退化进一个全民信仰的新时代。”
“可是,”我困惑地抬起头来,“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信仰缺失、心灵饥渴、消费主导一切的时代么?”“这是误解,我们比以前的人们来更容易相信。”他说,“信仰无处不在,只是现在,人们不愿意在公开场合承认自己有信仰。人们声称自己已经看破了一切,其实恰恰什么都没有看破;人们声称自己不信仰任何东西,但事实上相信许多东西,从金钱到瘦身到报纸上的星座分析。“这是有保留的相信,不是信仰。”我说。齐泽克耸耸肩。“这两者到底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他看看我,“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指的是那种纯粹的、虔诚的宗教信仰。我承认,那种东西确实不怎么多了。事实上,如果有人还抱有纯粹的信仰,那在今天大部分人眼里,他们是无可救药的疯子——就好像开着飞机撞大楼的人。但与此同时,我告诉你,今天的大部分人,在实际的行为上,和教徒没有什么区别。”
不管列宁是不是真的像圣保罗,齐泽克倒是有一点像耶稣——在“说理”这一点上。他喜欢用最简单的、最生活化的例子来证明自己的理论观点。“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这是个信仰的新时代。举个例子,现在的人们似乎都很讨厌警察,说警察腐败、没用。但是,在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人们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报警,不是么?你说你不相信警察,但在实际行为上,你是相信的。这就是我所说的‘信仰’。你怎么说的、你以为自己怎么想的,并不是本质;真正的本质,是你的具体实践。”
和耶稣不同的是,齐泽克很喜欢用黄色笑话来阐释自己的理论观点。在上海社科院的讲座上,齐泽克大讲黄色笑话,让在座一些学究的表情尴尬不已。他们想不到的是,齐泽克能从色情电影谈到人文关怀:“你有没有注意到,色情电影的情节都是非常愚蠢的、甚至没有情节。是因为编剧那么愚蠢么?不见得。人们倾向于把色情电影看成一种自由、解放的象征,因为那里面有做爱的全过程。但在我看来,它恰恰代表了保守主义,有一种秘密的审查机制,把许多元素从这种电影中抽离了。你只能看到做爱的全过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剧情,没有情感。观影的人于是面临两个选择:要不看好的故事,要不看单纯的、机械的做爱过程。这不是自由,这是自由的相反。”
“但是,”我仍然试图质疑他的观点,“你自己呢?我们刚刚看到一辆婚车,你说结婚是愚蠢的;但你自己在去年娶了位年轻美丽的妻子,那已经是你的第三场婚姻了。你是否相信婚姻呢?那应该根据你的行为来判断,还是你的声明?”
“啊哈!”齐泽克笑了。他竟然沉默了五秒钟,然后说:“你知道我是哪天结婚的么?4月1日——一个特别适合结婚的日子。你应该也了解到,我的妻子,她比我年轻整整30岁。她喜欢跳舞,我觉得跳舞应该被禁止。我现在每个月要飞一次阿根廷。这是很疯狂的。我明白你的问题……我究竟是否信仰婚姻呢?……”他说话的语速越来越慢,最后说:“我想我们可能会离婚的。”那一刻,他的眼神有些伤感。
一时间,我非常懊悔自己竟然问了那样一个问题,但齐泽克却似乎并不介意。他甚至主动跟我谈起了他的个人生活:他现在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呆在斯洛文尼亚,照顾他在上一场婚姻所生的今年7岁的小儿子;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和他的现任妻子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剩下的三分之一时间,他在全球各地演讲、辩论、学术研讨。“但不管在哪里,我每天都会工作。”他强调。
和齐泽克聊天是非常愉快的经历,但是我必须和他说再见了。夜幕已经降临,他必须回到宾馆房间开始工作——即使是在中国的最后一夜。他告诉我,他会一边看盗版电影,一边写作,还一边通过耳机听古典音乐。我笑了,但知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这种工作方式在我看来,几乎是齐泽克本人的最佳写照。他谈论最通俗的文化产品,他阐释最艰涩的理论和思想,而他的心中,藏着他的文字和讲演中所没有的东西——任性的浪漫和古典的柔情。
**本文来源:**豆瓣齐泽克小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