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消灭资产阶级家庭?

09/02/2016 posted in  中流击水

作者: 乖小乖

上一篇评论出轨事件的文章发表后,一些同志表示了反对意见。他们认为,文章把抚养后代与一夫一妻制的婚姻关系绑定在一起,进而使得“出轨是错误”这一道德评价永恒化的做法,是不妥的。在他们看来,私有制以及适应于私有制的资产阶级家庭束缚了其他抚养方式的发展,一旦私有制消灭,小孩子完全可以由专门的育儿机构抚养长大。因此就没有必要维持稳定的家庭,出轨不出轨也就无所谓了。

这个问题值得再多说几句。

我们知道,在资产阶级社会里,家庭已经不是主要的物质生产机构。在几乎所有行业中,实行社会化大生产的企业都已经取代小生产的家庭,成为主导性的生产组织形式。因此,留给家庭的主要(如果不是唯一的话)社会功能,就是人的再生产,即繁衍人类。人的再生产既包括生产方面,也包括生产关系方面,即一方面要生育和培养出能够承担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所必须的劳动力,同时又规训出能够承载社会关系的工人、资本家等等。

在公共保育和公共教育机构发展起来以前,人的再生产完全是在家庭中完成的。随着这些机构的发展,主要知识教育职能由学校(当然,学校也有阶级再生产的职能)完成,父母在劳动力再生产方面的职能仅限于生育子女,以及从物质上支持子女。在私有制下,从物质上支持子女的主要是父母,而绝大多数父母都是相对贫困的无产阶级,仅靠一个人的收入和家内劳动根本无力养育子女,因此他们需要家庭。

而社会关系的再生产方面,通过资产从上一代向下一代的传递(这种传递可以通过很多方式完成,遗传的继承只是其中一种),资产阶级再造了自身。而无产阶级的子女由于其上一辈没有资产,则不得不给人打工,接替父母继续充当无产阶级。从前资本主义社会中遗留来下的家庭,成为了阶级再生产的载体。只要资本主义社会存在,就需要不断创造出资产者和无产者,因此资产阶级家庭和资产阶级的婚姻形式就一直会是必须的。

当然,工人阶级通过斗争,也可以使得家庭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被社会取代。比如,社会民主主义国家所施行的较长的带薪产假和陪产假,以及实行完全免费的公共教育等等。社会民主主义的政府,也可以实行高额遗产税等方式,来削弱家庭在阶级再生产方面的职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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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只要资本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他就一定会给阶级再生产提供条件。比如,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高遗产税并没有导致资产阶级的消灭,反而是创生了一个专门提供避税业务的行业。随着新自由主义在全世界攻城拔寨,原有的很多公共服务也都大量被私有化了,其中就包括公共教育机构。私有制下自发的趋势就是要让人类的繁衍进一步地回归家庭。因此,消灭资产阶级家庭或者说资产阶级婚姻制度的唯一方式就是消灭资本主义。任何只反对资产阶级婚姻制度而不反对资本主义的人,就像那些只反对不平等而不反对资本主义的人一样,是十足的空想家。

当然,提出批评的同志肯定是反对资本主义制度的,他们所要表达的是,消灭资本主义之后,资产阶级家庭和资产阶级婚姻制度就可以随之而消灭了。这种说法可能是社会主义和女权主义最重要的结合点之一,也是社会主义给人们尤其是那些深受资产阶级婚姻制度之苦(往往不是同等或者更多地受到资产阶级剥削之苦)的人带来无限遐想的原因。下面我们就分析一下家庭消灭的前景。

在前面,我们已经把家庭中人的再生产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纯粹的作为劳动力的人的再生产,另一方面则是作为生产关系载体的资产者和无产者即阶级行动者的再生产。假如私有制已经被公有制所代替,那么,在这种情况下,阶级行动者的再生产这一方面就完全消失了。人人都是劳动者,没有人需要被培养出来剥削奴役其他人。因此,从这方面看,现存的家庭形式既失去了必要性,也没有了存在的基础。

而劳动力再生产这方面来看,又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即人的生育即怀孕和出生、人的抚养(从出生到长大成人整个过程中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的照顾)和人的教育。在这里,我们暂且假定社会主义社会在人的在生产方面的技术水平与现在相差不大。

从古至今,生育一直是通过母亲的身体来完成的。在怀孕过程中,女性需要得到照顾,这些照料目前几乎都是丈夫,其他家庭成员或者是家庭出钱向其他人购买的。在社会主义社会,怀孕的女性会得到社会或者公社提供的专门的工作人员的照料。资产阶级社会中,剥削阶级雇佣保姆来照顾孕妇,这种一对一的照顾方式显然比较低效。实际上,如果把孕妇集中起来,十个保姆在机器的帮助下,加上公共食堂等其他社会机构的支撑,应该可以照顾几十个乃至更多的孕妇。所以,就生育这一方面而言,不需要家庭也是可以完成的。

关于教育。在大多数工业化国家,孩子的教育已经交给社会来完成。社会主义社会所需要做的,无非是全面的免费教育。一旦家庭在物质方面支持子女教育的责任消失了,那么从教育方面来说,家庭本身也不需要存在的了。这一点已经非常明显,不用多说。

关于抚养,可以分为物质方面和情感方面。就物质方面而言,母亲的劳动比如母乳喂养等等,也是必须的。奶粉暂时还代替不了母乳。即使人类可以发展了,可以制造完全等同于母乳的奶粉,但从母亲的角度看,哺乳也是必需的。所以,至少在断奶以前,母亲的照料是非常关键的。这也就意味着,在物质方面抚养孩子方面,社会完全替代母亲是不可能的。但是,父亲的确是不必要的。没有父亲,从物质上把孩子抚养长大成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现在有许多单亲妈妈,她们的孩子身体上一般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因此,物质上抚养子女并不需要一夫一妻的家庭。

但是情感方面不同。我们知道,人类对自身心理的认识远远不如对身体的认识。对于肉体上的疾病,(至少就多数疾病而言)可以明确判定病因,并且可以提供针对性的治疗。人类也掌握了一套基于经验材料的相对完善的生理学和病理学理论,可以解释这些疾病。精神疾病则不然。实践就不用提了。理论上的分歧就非常大,而且这些分歧不是细节争论而是根本原则上的差异。至于一个新生儿是如何一步步成长为一个人的,或者用计算机的术语,他们是如何被安装上“操作系统”的,这一问题对人类来说,仍然可以算作是一个未能探明的领地。因此,从感情或者说心理方面来看,能否脱离父母(当然,未必是亲生父母,也未必要用父母这个词)养育出健康的下一代,是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以色列的基布兹进行了现代史上规模最大的公共抚养的社会实验。新生儿一生下来就会跟父母分开住。父母亲每天有几个小时可以跟孩子待在一起,到熄灯前,孩子们必须回到它们集体的家。公社安排专门的奶妈来照顾孩子们,但这种照顾只是物质方面的,对孩子的感情照顾,仍然是父母的责任。公社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培养培养脱离私有制的新人,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把养育下一代的责任从父母尤其是母亲肩上卸下来,让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去发展自己。可以说,基布兹创建者的出发点是很好的。

前几年拍了一个纪录片叫做《Children of the Sun》,讲的是基布兹公共抚养的制度。纪录片采访了很多在基布兹出生和长大的人,许多都已经是老年人了。有人回忆起当时的生活时说,白天他们一起玩耍很开心,但是晚上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他们渴望跟父母更亲密的接触。他们说自己小时候不知道还有孩子是跟父母住在一起的,不知道自己是一场社会实验的“小白鼠”,如果自己的人生还有机会再来一次,她愿意选择跟父母一起生活。当然,他们之所以这么说,也许跟基布兹的衰落,社会主义思想的式微不无关系,但不可否认地是,这一社会实验证明,孩子在小的时候不跟父母住一起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

所以,就从感情方面照顾抚养孩子来说,当前一夫一妻制家庭的形式仍然有存在的合理性。当然,如果生育、教育和物质方面的抚养都已经是社会完成或者受到社会全面的支持,那这个时候的家庭跟当前的家庭已经有天壤之别了,这时的一夫一妻制婚姻和当前的一夫一妻制婚姻也不是一回事了,虽然他们都是“一夫一妻”。孩子们知道自己是由社会抚养大的,而父母之所以从感情上照顾自己,不仅因为自己是他们的孩子以外,更重要的是由于父母知道自己有责任为社会培养合格的下一代。

有的人可能仍然会坚持认为专门的人员对孩子在感情方面的照料也是完全没问题的。但是他们应该考虑到,如果这种照料要达到父母对孩子照料的水平,很可能要一对一,甚至是二对一地照顾。这样的话,需要多少专门人员来完成这一责任呢?社会给予物质支持和经验指导,让父母自己来完成不是更好吗?毕竟,没有人能够否认,父母对孩子的确是有特殊的爱的。他们对孩子的照料,至少从主观意愿上看,是要强于专门的工人的。

还有一个问题是: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如果一对夫妻已经不相爱了,能否离婚呢?当然是可以离,而且也应该离。恩格斯在谈到未来社会的婚姻时曾明确指出,只有基于爱情的婚姻才是道德的:

“随着生产资料转归公有,个体家庭就不再是社会的经济单位了。私人的家务变为社会的事业。孩子的抚养和教育成为公共的事情;社会同等地关怀一切儿童,无论是婚生的还是非婚生的。因此,对于“后果”的担心也就消除了,这种担心在今天成了妨碍少女毫无顾虑地委身于所爱的男子的最重要的社会因素——既是道德的也是经济的因素…如果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不过,个人性爱的持久性在各个不同的个人中间,尤其在男子中间,是很不相同的,如果感情确实已经消失或者已经被新的热烈的爱情所排挤,那就会使离婚无论对于双方或对于社会都成为幸事。只是要使人们免于陷入离婚诉讼的无益的泥潭才好。这样,我们现在关于资本主义生产行将消灭以后的两性关系的秩序所能推想的,主要是否定性质的,大都限于将要消失的东西。但是,取而代之的将是什么呢?这要在新的一代成长起来的时候才能确定:这一代男子一生中将永远不会用金钱或其他社会权力手段去买得妇女的献身;而这一代妇女除了真正的爱情以外,也永远不会再出于其他某种考虑而委身于男子,或者由于担心经济后果而拒绝委身于她所爱的男子。这样的人们一经出现,对于今日人们认为他们应该做的一切,他们都将不去理会,他们自己将做出他们自己的实践,并且造成他们的据此来衡量的关于各人实践的社会舆论——如此而已。”(《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恩格斯认为孩子的抚养和教育成为公共的事情,但恩格斯并没有说这些事情完全是脱离父母来完成的,有没有说父母不用向自己的孩子付出一份特殊的责任。列宁在批评“杯水主义”谈到过这一问题:

“我认为这个出名的杯水主义完全是非马克思主义的,并且是反社会的。在性生活上,不仅应该考虑到单纯的生理上的要求,而且也应考虑到文化的特征,看它们究竟是高等的还是低等的。恩格斯在他所著《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指出:把一般的性的冲动发展和提炼成为个别的性爱,是何等重要的事。两性间的相互关系,不单是社会经济与一种生理上的需要之间变动的表现,而那种需要根据生理学的考察,跟思想是没有关系的。要想把这些关系本身的变化,脱离同整个意识形态的联系而直接地追溯到社会的经济基础,那是唯理论而不是马克思主义。自然,渴是要满足的。但难道正常环境下的正常人会爬到街上去喝那里的脏水,或者从那沾有许多人的唇脂的脏杯子里喝水吗?最重要的还是社会的方面。喝水当然是个人的事情。可是恋爱牵涉到两个人的生活,并且会产生第三个生命,一个新的生命。这一情况使恋爱具有社会关系,并产生对社会的责任。”(《蔡特金:列宁印象记——妇女、婚姻和性的问题》http://review.youngchina.org/archives/1429)

共产主义最重要的特征是有组织,不仅组织物质生产,也组织人的生产。怎么生孩子,生多少孩子,都要有计划有组织。在这样的社会中,两个人的相爱是私人的事情,恋人的同居(无论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一夫一妻还是群P)是私人的事情,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但只要这种关系会产生新生命,就意味着在这种私人关系中生长出来了社会的关系。新生命不仅是某个夫妻的孩子,更是社会的未来。社会有责任尽一切可能来抚养和教育好这个新生命,但也同样有权利要求想要生育孩子的恋人慎重考虑,有权利要求他们给予孩子以父母的爱。这一点并不难理解。假如共产主义社会中有某个职业只有极少数人有能力完成,难道社会没有权利(或者至少说有道德上说服的权利)来要求这些人放弃自己的爱好,去做这些工作吗?又比如共产主义社会有某种工作大家都不想干(比如扫厕所),难道社会没有权利要求每一个人都轮流地去做这样的工作吗?社会当然有义务让每个人都可以更加自由,但这必须以维持社会的存在和发展为前提。

保证女性有充分的自由离婚,并不意味着对普遍离婚的状况无所谓。只要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父母仍然扮演特殊的角色,那么,社会就一定会希望夫妻关系在自由结合的前提下尽量长久,不可能愿意看到大多数孩子的父母都离异的情况出现。但如果一对夫妻的感情的确破裂了,那么离婚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社会只能尽可能地减少父母离婚对孩子的影响。比如,要求父母必须每周有一定的时间和孩子待在一起,并且让育儿和教育机构给予其特殊的关爱,等等。考虑到离婚这种情况,在相爱的恋人准备要孩子以前,就更要想清楚,他们的爱情能否维持到孩子稍微大一点(比如八九岁)以前。如果他们在要孩子时,都觉得自己最多一两年就要离婚,那社会就会建议他们先不要孩子,等一等再说。当然,没人能预测未来,今天热恋中的情侣也许过两年就分手了。所以,社会只能通过道德教育等形式,减少感情破裂的因素,比如,不会推崇“杯水主义”,在强调婚姻自由的前提下,告诫人们要严肃对待婚姻。而在婚姻关系未终止前,背着另一半偷情的做法,一定会受到道德的谴责。

总结一下:当前的资产阶级家庭之所以成为一个压迫性的机构,之所以成为私有观念的顽固堡垒,关键在于资产阶级家庭所具有的阶级再生产功能,以及家庭承担了物质上抚养下一代所涉及的繁重劳动(家庭制度和道德观压迫女性无偿地从事这一劳动)。如果这两方面的问题都解决了,如果人的再生产所涉及到的物质或者说经济因素都由社会直接完成或间接承担,那么父母跟子女的关系中已经没有了经济因素,而只剩下纯粹的感情因素。资产阶级家庭就被消灭了,资产阶级婚姻也不复存在,但新形式的家庭和婚姻还会继续存在。这时的家庭就不再是一个压迫性的机构,不再是私有观念最后的藏身之处。至于社会主义社会能否完全消灭家庭这一问题,基于当前的科学技术水平和相关社会实验的情况,我们没有理由认为,社会主义社会应该实行完全脱离稳定的父母—子女关系的社会抚养制度。当然,也没有理由否定,完全社会化的抚养模式或者超出一夫一妻制家庭的抚养模式大规模出现的可能性,不过,只有到这样的模式被人们发明出来并且进行了成功的试验之后,我们才能明确提出当前的一夫一妻制婚姻关系和家庭全面消失的前景。

最后,欢迎读者朋友们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