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城》——强者崇拜与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09/27/2016 posted in  革命文艺

作者: 格瓦拉的马黛茶

暑期开播的62集电视剧《幻城》已经更新到了38集。在播映之初,鲜花与口水齐飞,赞美者称其为“东方的《冰与火之歌》”,批评者嘲讽其为“成人版巴拉拉小魔仙”但是吐槽和赞美仅仅集中在人物造型、服装布景,至多涉及到情节设定,比如人物性格不符合原著,狗血对白太多等。而播映一个多月之后,这些声音都沉寂下来,这部电视剧依旧在芒果台和各大网站占据重要位置,制作方赚的盆满钵流。

有人发出感叹:如果照原著小说拍就好了……那么《幻城》的原著是什么样的呢?它是著名流行小说写手郭敬明的早期作品,首发于《萌芽》杂志,后来扩充成长篇,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在2003年出版,同一年跃居全国文艺社科图书销售排行榜前三名。从此,郭敬明一举成名,开启了登顶作家富豪榜、创办杂志和文化公司、投资影视的道路。对于中国的青春小说,这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书,虽然“幼稚、浅薄、脑残”等指责不绝于耳,但是郭敬明等青春文学写手,以令人瞩目的图书销量和青少年的热情追捧,跻身到与严肃文学平起平坐的位置。

而对于不少人来说,《幻城》是他们青少年时期的记忆,叛逆的痕迹,书中以日漫的夸张文笔、翻译体的郑重语气,讲述了“冰族”的两个王子卡索和樱空释追求自由的故事,官方宣传是这样写的“这是一本奇特的书,一边是火族,一边是冰族,一边是火焰之城,一边是幻雪帝国。作品属于纯粹的虚构,作品来自于幻想。而这种幻想是轻灵的,浪漫的,狂放不羁的。它的场景与故事不在地上,而是在天上。”

但是,“脑残、肤浅”和“浪漫、幻想”真的能囊括《幻城》吗?幻想的翅膀,人类并不能自然地生长出来,它往往是被伊卡洛斯用沥青粘在背上,当他越飞越高,越接近太阳时,由于灼热的温度,沥青将会融化,翅膀随之脱落,而翅膀的主人会从空中跌落到海水里、跌落到地上。

一、幻想故事的现实烙印

影视作品是一种大众文化,因而审查更为严格,相比于广为诟病的电视剧版,小说的理念才真正可怕。郭敬明的小说,为了通过审查,往往会披上一层主流的、温和的、道德的价值观,如《小时代》电影1234都被安上了一个光明的尾巴,又如同《幻城》中把第二主角樱空释由一个冷酷不驯的野心家洗白成“呆萌”的“误入歧途”的小鲜肉。

在《幻城》的故事一开始,是“幻雪帝国”与冰海对岸的“火族”之间的圣战,幻雪帝国惨胜,但是年长的三个王子和两个公主全部战死,王位继承权落到卡索王子头上。卡索王子和弟弟樱空释在人界相依为命十年,感情深厚。卡索一心向往自由,并不想继承王位,并且爱上了冰族的一个普通女子梨落,因为两人地位太悬殊,梨落被国王下令处死,埋葬在冰海深处。樱空释却一心想做国王,不仅杀死了许多反对者,还强奸了卡索的未婚妻人鱼公主岚裳,致使后者羞愤自杀。卡索愤怒之下杀死了樱空释,却意外得知樱空释夺取王位只是为了“给哥哥自由,由我做国王来保护哥哥”,因而后悔不已。卡索继位为国王,经过一番纠葛后,求助巫师用“隐莲”将梨落、岚裳、樱空释等三人复活,这三人成为了自己前世最想成为的人,岚裳和梨落对换了身份,都嫁给了卡索。而樱空释托生成了火族最小的王子(因为他潜意识中最想做的事情是摧毁这个禁锢他哥哥的都城,给哥哥自由)率领军队攻打幻雪帝国,在战争中杀死了卡索的两位妻子,兵临幻雪帝国的都城。在城楼上见到卡索的那一刻,他恢复前世的记忆,但是已经晚了一步,卡索在走投无路中自杀。

相对于软弱无力的社会道德,小说中传达的丛林法则才可怕:一个人可以任意践踏他人的尊严和生命,只要他是强者,而打抱不平的人,都是懦夫和别有用心的阴谋家。而弱者进行自我保护的唯一方式,就是抛弃软弱的过去,践踏着别人的尸体成为最强者。只要这个人有某种小确幸式的情感——忠于妻子、关爱手足、维护家族、对少数人施以善意,就可以洗白他的罪恶(就像石油大鳄洛克菲勒大办慈善事业,盖学校医院)。而这种成人社会的法则,被郭敬明以一种幼稚和笨拙的方式写出来了,并且被他的读者以矛盾复杂的心情接受。樱空释仿佛是一个个人主义的英雄,“他以不断的暴力代替了不断的革命,最终完成了恐怖主义”,这种角色在流行小说中还不在少数,例如沧月笔下的苏摩、云焕。

11年前后,我曾经问过几个初中生,她们都是郭敬明的忠实粉丝,当问到为什么喜欢郭敬明的小说时,她们都不假思索地说“他写的可真实了,写出了人性,人性就是这么坏”。而网络论坛里的不少人也持同样的观点,借用知乎上的一个回答“郭敬明的确写出了未成年人对成人世界的恐惧、迷茫,俗话总是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可是,真的挺愁的,现代的青少年人面临各种压力——考试、升学、就业、恋爱”。

可是,以《幻城》为代表的流行小说,脱胎于社会现实,却带有保守主义的深刻印记。看似是“幻想国度”的幻雪帝国,其实是君主专制、等级森严、弱肉强食的社会,把血统和幻术能力高低挂钩,而幻术高低取决于头发长度,纯种的高贵的有银白色长头发的幻术师,仿佛希特勒帝国的纯种雅利安人,享受超人一等的待遇。痛恨现存秩序的樱空释,却深以自己的银白色长头发为自豪。卡索的初恋梨落,仅仅因为“血统不纯”就被埋葬在冰海深处。

卡索,樱空释,皇柝,月神,潮涯,蝶澈,片风,星轨,辽溅,这些古怪而文意不通的名字,如果换成张三李四。幻雪帝国、刃雪城、雪雾森林,这些地名如果换成南屯西村,那就是一个关于村寨继承权和血仇的故事。故事如下:

族长爹逼死了外来户准儿媳,弟弟被哥哥用镰刀砍伤,成为土匪又来复仇,哥哥天性自由,嘴上说着想一亩地二头牛不管俗事,继承族长后却天天穿绸大褂四处转悠,对村里的暴行和仇杀做壁上观。

二、流行文化对强权的崇拜

郭敬明这类作家,貌似叛逆,却从未摆脱他们所反对的那一套东西。这些软弱的虚伪的资产阶级,并不是对享有特权、恃强凌弱的人不满,而仅仅是怨恨自己不能成为压迫者。实际上,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走着“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路线。

郭敬明的多篇小说抄袭,却拒绝道歉,做为文化商人赚的盆满钵流。韩寒刚出道时,舌战学阀,叛逆不羁,如今却与昔日的学阀谈笑风生。又例如沧月、流潋紫,之前的作品里不乏自由、女权、反专制、人本主义的进步理念,例如《镜》《后宫甄嬛传》。但是生活稳定优裕之后,进入作协、设计院、名牌中学之后,《镜》的续作《羽》,和《后宫甄嬛传》的续作《如懿传》便开始鼓吹“君臣父子”“天佑空桑,福祚绵长”“隐忍顺从”,理念与昔日的成名之作大相径庭。

在这些80后作家成长的过程中,深受港台电视文化与日漫文化影响,如郭敬明的《幻城》、沧月的《镜》故事脱胎于日本漫画《圣传》,流潋紫的《后宫甄嬛传》是她看完香港电视剧《金枝欲孽》后的感慨之作。仅仅是沧月早期作品《曼青》,就疑似借用《云海玉钩缘》《新楚留香传奇》《天龙八部》等多部电视剧的设定,如“天魔解体大法”“异族武士打遍中原无敌手”“雁门关外中埋伏”。

东亚地区在封建主义的基础上迎来新自由主义,便滋生了“霸道总裁”式的怪胎。这些青年写手笔下的人物,仿佛是黑化的还珠格格,往往是一群出身高贵的美貌少男少女(往往还要有“贵族特有的苍白皮肤”“冷漠倨傲的眼神”),在命运之轮的转动下,上演着一出爱恨情仇大戏,一边说着“真希望过普通人粗茶淡饭的生活”,一边鄙视着芸芸众生。

正如同马克思讽刺的那样,“为了拉拢人民,贵族们把无产阶级的乞食袋当作旗帜来挥舞。但是,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然而,某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却捂住眼睛,选择性地失了明。

三、对权力的想象

作为改开之后出生的年轻一代,这批作家并不了解权力是怎样运行的,只是把自己的想象写出来,表达他们对当今特权阶层的不满,和对旧时代的留恋。

例如《黄河文艺》2015年第1期的一篇名为《沉埋越千年》的短篇小说,作者以玛丽苏的语调,杜撰了民国时期三十年代的小学教员汪小姐与国民党旅长陈汉光的柏拉图之恋,该文风格酷似中国版的《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男主一出场便有一股浓浓的山寨小说气息,作为反共大帅比“国军第一集团军独立旅的旅长”陈汉光“面部线条坚毅,眉骨微微突出,眼睛俊朗有神,虽穿春绸长衫却挡不住一身英武之气”。先不提“俊朗”一词是用来形容五官整体英俊有型,不能用来形容鼻子;也不提“春绸”并不是“春天的蚕吐丝织的绸子”而是“普通的平纹暗花的丝织物”,根本无逼可装。只提一点——该作者连基本的百度搜索能力都未掌握,当时第一集团军辖区远在北方,根本不可能跑到男主所在的海南去装逼,度娘上显示的资料是“陈汉光1934年任“围剿”军南路军第一纵队警备旅长。1936年2月授陆军少将,任第六十六军一六○师师长,同年9月辞职回乡养病。”就算写“南路军第一纵队警备旅长,也显得没那么山寨吧?这个“独立旅”是从哪个神剧里抄来的?

而陈汉光剿灭“红色娘子军”和“汪小姐”加入中共广东省地下党的情节,更是他们恋爱的一种残忍而有趣的点缀。就像樱空释杀死无辜的岚裳、杀死反对自己的巫师,最后还要以一场毁灭性的战争,以无数人的死亡来成全自己对哥哥的占有欲。但是,如果真的发生战争,所有的写小说和看小说的普通人,都会像蝼蚁一样死去,无人问津。

网络写手多出身小城市知识分子家庭,较早地接触到了流行文化,如90年代在大陆少为人知的日漫《圣传》。当他们作为“好学生”屡屡获得优异成绩,并且考入重点大学后,却发现社会地位上升的障碍重重,只能止步于中产阶级。对未来的过高期许与现实社会的弱肉强食,使他们认同权力,并且从叛逆转向逐渐认命妥协。(当然,也有中产地位坐稳的缘故)而郭敬明是这些作家中最幸运的,他不是老板的打工仔,不是北上广深的无数普通写手中的一员。而是成为了一个成功的“文字”商人。可是,又有几个人能成为郭敬明呢?

这种小说的确体现了少男少女的部分诉求,如迫切地希望社会认可,实现自我价值,以及拥有力量去否定现实中丑恶的事物。但是,在没有正确思想指导的情况下,滑向了极端个人主义的深渊。他们很难认为,自己所迷恋的旧时代、旧贵族(地主、文人、名妓),其实和现实中的贪腐官员、情妇交际花是同一阶级的产物。而且对于表面光鲜耀眼而无比强大的事物,有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式的迷恋。个人主义者的自由,是给自己自由,而不给别人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