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叫“霸道总裁”文化怪胎

10/13/2016 posted in  革命文艺

作者: 格瓦拉的马黛茶

摘要:“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霸道总裁”是一种热门的网络小说类型,长期占据各大阅读网站排行榜前列。在这种小说里,如同小白莲花一般纯洁弱小的女主角,机缘巧合的受到高富帅霸道总裁的垂青。总裁多为“冷酷邪魅”的商界精英,或者在社会上占据其他的重要位置。

网络上充斥着质量低劣的“总裁文”,常常沦为人们的笑柄,但是,这种小说奇高的阅读量和盈利水平,反而与它的口碑极不相称。并且,在主流媒体、各大高校的研究里,并没有把它拎出来批判一番,像前几天批判年轻人“生活颓废”一样。反而把霸道总裁类小说当做一个极好的盈利工具,噼里啪啦地计算商品产值。①而《何以笙箫默》《泡沫之夏》等电视剧,也长期占据热播榜。

一、都市底层女性的幻想

上个世纪90年代,台湾小说家席绢把“霸道总裁”的题材发扬光大。在95年出版的《罂粟的情人》中,台湾首富的孙子王竞尧,强占十七岁少女何怜幽为情妇,并且为她付清了家中欠债,大手笔地安排她过上阔绰的生活。而后,王竞尧竟然一手搞垮了家族产业,并且带女主远走高飞。在这部小说里,王竞尧是一个凶狠、冷酷的商界强人,他手握的黑道势力从台湾直达日本,并且能不经法律程序而杀死折磨死别人。但是他的童年经历悲惨,父母双亡,爷爷为富不仁,这使何怜幽和大部分读者对他产生同情心。仿佛这个“豹子一样的男人”,是遭受不幸命运的英雄,需要“圣女”去拯救。这一种“拯救意识”,是总裁文、黑道文、吸血鬼文读者的常见心理。

霸道总裁反映了女性的一种幻想,依附于一个呼风唤雨的强人,后者占有极多的社会资源,还有像明星一样美好的外表,以及惊险刺激的人生。现代社会过大的生活压力,以及女性对婚恋关系的过高期待,或许是一种诱因。但是社会大众并没有多少机会接触高富帅。高富帅也自有白富美相配,普通人的条件又哪里够呢?就算是嫁给了“霸道总裁”,难道就待在家里做“总裁的小妻子”,不需要出席各种活动、处理事务?

更何况,大部分总裁不是高富帅,而是中老年男性……

早在1979年,香港的小说家亦舒写作的《喜宝》当中,包养女大学生姜喜宝的富商,是一个名叫瑁存姿的老男人。这位瑁存姿先生,除了不高不帅之外,真可谓是“总裁力满满”,又是给女主送钻戒,又是给女主送豪车,还在苏格兰买下一座古堡送给女主。连过生日送项链,都不像那些网络总裁那么low逼,拿出来的不是什么几十克拉亮闪闪的大钻石挂链,而是“当年法国国王送给最宠爱的情妇蓬帕杜夫人的项链”。而且财产庞大,做各种不可描述的生意,与各国政要谈笑风生,领导着一批黑社会般的手下。控制欲极强,不仅派人监视姜喜宝,一举一动都要汇报。剑桥大学的青年教师汉斯爱上了姜喜宝,他直接开枪打死汉斯,然后让自己的马车夫去顶罪。而这个瑁存姿,既不招姜喜宝待见,也不招读者待见,更不招自己儿女妻子待见,落得个心脏病发,众叛亲离的下场,和霸道总裁文中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的总裁比,真是天差地远啊。

“我不是英国的本地人,但我是跨国富商,黑白两道通吃,和美国高官、英国议员谈笑风生,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在本地待不下去”

“what ?!”

如果说霸道总裁们杀人放火都是因为爱女主,所以应该被原谅,那么这位瑁先生显然也是爱女主的,那么他下场这么惨——可能是因为他不够帅吧(认真脸)。

东亚地区的强人政治

莎士比亚说:人们的美德和善行随着他们的尸体埋入坟墓,而他们的恶行却在世上流转不绝。

但是,霸道总裁们显然不怕我等庸人的评价。他们出身显赫,掌握“亚洲经济命脉”,从“麻省理工”“普林斯顿”毕业,在某城一手遮天,有自己的保镖甚至黑社会势力,可以随便干掉仇敌,赢得任何女人的芳心。就像叶良辰曾经宣称的:“我是本地人,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在本地呆不下去”。

中国大陆并非重商主义,这种社会模式原先是没有的。这种商业封建霸主一手遮天的模式,也并不像西方国家的,而来自东南亚与港澳台地区,原型人物是东南亚的富豪。那些富豪大亨,往往可以干预法律,并且享有比政府更高的威望。例如香港的李嘉诚、霍英东、澳门的何鸿燊、新加坡的李光前、黄廷方,印尼的黄仲涵等。②

黄仲涵(1866~1924)东南亚首位华侨首富,私人资产估计在千亿荷兰盾以上。他父亲曾被荷兰殖民政府任命为三宝垄华人区“玛腰”(Major)。19世纪80年代,黄仲涵以爪哇三宝垄为中心,在世界各地扩张商务,掌握课税经营权他经营建源贸易有限公司长达34年之久,使该公司成为印尼华侨出入口商和批发商中最大的企业。黄氏家族成为东南亚华侨首屈一指的巨富。民国13年,建源贸易有限公司总资产约达2亿荷盾,黄仲涵被列为世界第十四位富翁。

他的女儿(北洋政府外交官顾维钧的妻子黄蕙兰)在自传中回忆道:

“过去我常常站在我家宫殿那宽阔的阳台上,等着看爸爸的马车跑过下面的河谷……马车穿过大门时,一个马来西亚仆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托银盘,里面盛着一块浸有科隆香水的热毛巾。爸爸走下马车之前,用毛巾擦拭手和脸。爸爸穿着纯白的裤子和时髦的西方夹克衫,简直帅极了。这情景就好像是一出芭蕾舞剧。”③

然而,黄仲涵的女人又写道“他一生当中,对女人和性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有8个得到承认的妾,和她们生了42个孩子”③对于大多数富豪大亨而言,“女人是社交的一部分”,利用手中的金钱权力和社会威望去随意放纵,他们的妻子却不闻不问。甚至在1971年颁布《婚姻制度改革条例》之前,在香港一夫多妻制是合法的。许多大亨享有众多的情妇和充裕的婚外情。

黄仲涵,祖籍福建省同安县,1866年11月出生于印尼中爪哇省府三宝垅市,印尼建源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

小说是现实的复杂投射,在现实社会中,资源被垄断在少数人手中,普通人通过正当途径难以获得上升机会。有些特权阶级借助权力的便利谋取私利、打击异己。对于这种现象,有些人感到愤怒,而另外一些人却选择顺服,奴化,直到奴化地珠圆玉润。

总裁文中的女主角,出身平凡,性格懦弱,却因为嫁给霸道总裁而步入上流社会,这种幻想建立在强者崇拜和自我意识的缺失之上。甚至有些女主嘴上说着“不要”,说着要维护自己的人格独立,却心安理得地享受,更是虚伪。在这么一个完全被男性主导的社会,女性完全沦落为被挑选打包的商品,唯一能突显其价值的,就是看挑选她的人是高富帅还是穷屌丝。

在“国民老公”王思聪的微博下面,有许多自称的“王太太”粉丝,她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王思聪推销自己,并且为王思聪站队,她们说“惹到了我老公,这回你惨了”,仿佛自己也披上了权钱编织的耀眼外衣,与聪明机智手撕贱人的首富之子王思聪平起平坐。而王思聪则潇洒地宣称:“我不在乎朋友的家世,还是要看人本身,是不是好玩、人品好,有钱没钱太不重要了。反正都不如我有钱。”

“叶良辰事件”出现时,有人评价:我们觉得叶良辰好笑,可是,如果同样的话被王思聪说出来,你们还会觉得好笑吗?

三、

霸道总裁文,是这几年迅速出现的文体,阅读群体多为年轻女性。伴随着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广大城市乡村成为弱肉强食的丛林,虽然现实远非小说中残酷,但是少数作者把某些事实扭曲、变形地表现出来,并且认定为真理,浓重的封建糟粕也被内化为情节的推动力,从总裁阅女无数,却要求女性是处女,于是把配偶禁锢起来,要求其穿着保守足不出户。并且嫉妒心极强,疑心重,怀疑别人接近他的企图,怀疑伴侣的忠贞,不惜诉诸暴力。小说中企业没有现代企业的形式,股东、董事会、员工意见没有作用,俨然是一人杀伐决断的帝国,商业家族也仿佛南洋地区、港澳台地区的家族式企业。这些,在港台文艺作品中已经表露,但是大陆的“总裁文化”中,有着更为浓厚的强者崇拜和专制思想,尤其是政治领域,竟然有大量言情穿越小说,公然为军政强人站台,如军阀、纳粹高官、封建暴君。

如小说《迷情柏林》,作为霸道总裁类型的变体,讲了纳粹警察上将盖尔尼德和中国姑娘周碧云的故事。纳粹将军盖尔尼德是个高富帅,帝国上下人人爱,他把周碧云拘禁在自己的居所里,任意强奸蹂躏,杀掉营救她的亲人朋友,在她前胸后背纹上自己家族的徽章,标明自己的“所有权”。而周碧云居然圣母心爆棚,不仅阻止别人暗杀盖尔尼德,还心安理得地做起情妇。特别是盖尔尼德向她倾诉自己“悲惨的童年往事”和纯洁真挚的爱情后,爱上了这个“孤独的狼王”。

贴吧网友紫缨剑说:“网络文学中无疑有许多好作品,但是以《迷情柏林》之类以获取阅读快感为目标的作品,却是市场的绝对主流。当然,这些文读起来非常爽,让平凡的我们体会到一把或高高在上、或杀伐决断、或倾国倾城、或三宫六院的快感。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变强不靠努力,靠机缘巧合,幸福不靠争取,靠掌握特权,爱情没有平等尊重,靠美丽外表和强取豪夺……”④

从历史中贯穿着一条红线,强者崇拜和女性的依附,恰恰形容着统治者和人民的关系。这种统治者,往往还不是官方的、法定的统治者,而是一副张牙舞爪的形象。“在中国近代的北方农村,土匪横行,普通百姓大多生活在祝家庄式的圩寨中,过着半军事化生活。”然而,这却催生出了对匪盗文化的崇拜“1929年,土匪攻破镇平县城,退至一个村庄时,该村的男女老幼站在路边,许多人端着茶水,躬身向匪徒致敬,像迎接出征凯旋的部队一样”。⑤

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认为“像罗宾汉那种高尚的土匪,尽管是歌谣和歌曲中最常见的英雄,但在现实中却极为罕见。”⑤这些拥有不法暴力的人,不但可以随意欺压百姓,有时还会受到官府的优待,受到社会的敬重。他们的暴力,并不是劫富济贫,而是联富压贫,不是重义轻利,而是贪财好利,不是坐怀不乱,而是奸淫掳掠。他们掌握的暴力资源,会成为与官府讨价还价的砝码,恐吓百姓的道具。”

而马克思这样评价小农:“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上面的权威……从上面赐给他们雨水和阳光。”⑥然而,霸道总裁并不是尧舜禹汤那样的圣人,而是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中国现代社会中阴魂不散的封建意识,和商业社会的极端个人主义结合,再加上小知识分子贫乏的苍白的创造力,才催生出了“霸道总裁”这一文化怪胎。

注释:

①《论“霸道总裁”情节母题从文学到电视剧领域的流动———由电视剧<何以笙箫默>热播论起》 梁颐 东南传播 2015 年第6期

②《亚洲教父:香港、东南亚的金钱和权力》 乔·史塔威尔(美) 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1年7月版

③《没有不散的宴席》 黄蕙兰 著 中国文史出版社 1988年12版

http://tieba.baidu.com/p/3868483709

⑤《从武松到盗跖: 近代淮北地区的暴力崇拜》 马俊亚 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9年第4期

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卡尔·马克思(德) 著 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第6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