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进程中的拉丁美洲传统作物(玉米篇)

04/03/2009 posted in  国际观察

摘要: 千百年来,玉米曾养育了上千万的美洲人。今天,玉米的诞生地墨西哥,竟然丧失了粮食自给,玉米的培育者的后代竟然要向拥有“产权”的美国公司高价购买玉米种籽。口粮是一个国家的命脉,粮食是一个政治命题,粮食主权的丧失威胁着国家的安全。

去吃“优质”玉米饼

我们逃离墨西哥城这座喧嚣的大都市,去往正南方的普埃布拉(Puebla)。选择普埃布拉省有个考虑:那里有玉米古老的发源地特华坎(Tehuacán)。普埃布拉省北部是印第安人集中的山区,从墨城南下的路上领略了美丽的山野风光,但人民是贫困的,我们曾在墨城的地铁站边收到身着白衣裤的山区农民散发的求助信,信中有一句话:“我们向你们求助的钱不是为了搞任何工程,而是农民所缺少的用来播种、耕作、收获庄稼的资金。”

早晨去周围的农贸市场买了南瓜花,回来吃了南瓜花炒鸡蛋卷成的小饼“达各”(taco),喝jamaica(中国叫玫瑰茄)泡制的玫瑰色饮料。我仍在读《玉米与资本主义》,Z已写了三篇散文,暂时没题目了,忽然心血来潮,把买来的食物中凡美洲原产地的集中在桌上:玉米饼,花生,南瓜花,土豆,西红柿,嫩仙人掌,油梨,辣椒,人心果,剑麻蜜,照了一张《我们的餐桌》。

下午正要出门,阿贝尔来访。闲谈中,美国人在墨美边界修筑的防偷渡移民“墙”是一大话题。据说美国农场主认为墨西哥劳力——尤其是普埃布拉农民——体格好,摘苹果不腰疼。阿贝尔说,墨西哥农民认为跑过边境干活很自然,“本来就是我们的土地嘛”。但是大多数人挣了钱均返回墨西哥,不愿意学英语。

听我们说买来的玉米饼放上一天后易折断,阿贝尔立即开车带我们去买“真正的玉米饼”。那是一个他常去买饼的小摊,“她用的玉米面是村民自己磨的,她自己和面,手工制作。”那妇女一边与我们闲聊,一边娴熟地将柔软的小饼在两个手掌中来回翻拍。我们从灼手的饼铛上拈起一张刚熟的,美滋滋送到口中。阿贝尔说,“我们的好玉米都出口了,只有村里还能供应好玉米,市面上的玉米饼很多是用从美国进口的转基因玉米做的,吃了转基因食物,再吃抗生素不管用。”这两天,“转基因”一词越来越耳熟;那天做胡萝卜炖鸡,发现萝卜比鸡还不好烂,我真担心买来了转基因胡萝卜。

那妇女见我们对玉米饼津津有味,便告诉我们,最小的玉米面饼要数巴掌大的“牧人小饼”(tortilla de pastor),专门用来做卷饼“达各”,最大的得算瓦哈卡州人做的“特拉尤达”(tlayuda)。她用手比划着,有我们的炒勺锅盖那么大。虽然超市已开始卖冷藏密封的袋装玉米面饼,人们还是最爱吃手工家制刚烙好的。

自从制饼机于1884年在墨西哥发明以来,玉米饼店就像中国北方的馒头、切面店一样遍布全国乡村城市。这种从和面到制作出热烘烘小饼的流水作业机器为墨西哥人提供了成千上万个工作岗位,是墨西哥街头一大景观。据说,几经改造的机器甚至能制出口感类似手工制作的小饼。

玉米面饼只是墨西哥玉米食谱中最主要的一种,在墨西哥民间文化展览馆里,陈列着一本上个世纪80年代出版的分九章记录了600种食谱的《墨西哥玉米食用大全》。玉米的食文化当然要追溯到印第安时代,但是在殖民地时期的17世纪,也仍有人记录到170种不同配方的玉米粥、玉米糊(adole)。直到上个世纪末,玉米仍然占国民食物构成的50%。

阿贝尔还提醒我们注意,古代印第安人创造了玉米的“湿磨法”(nixtamalización),即将玉米煮成半熟,掺入适当的石灰碾磨。这样磨出的玉米面既营养又易于消化。此法延续至今,连超市食品工业也吸取了这种技术。

闲聊结束,买了一包“真正的玉米饼”带回,合一个比索[325]三张。

晚上回来继续为Z口译《玉米与资本主义:一个私生子的履历》,作者阿图罗·沃曼(Arturo Warman)是几年前去世的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社会学家。开篇即“美洲植物宝库”,据作者援引的资料:现代世界摄入的三分之一食物都直接或间接与美洲有关——从曾拯救人类于饥馑的玉米、土豆、红薯,到消费社会不可或缺的可口可乐、巧克力、香烟、口香糖。

关于副标题“一个私生子的履历”,作者解释说,如果玉米的父亲——野生玉米的确切种类——至今不甚明了,其母亲则明确无疑,即生活在今日墨西哥中南部地区的美洲大陆原住民,是他们通过采集、筛选、杂交等一系列古代科学实验和原始生物遗传工程对人类文明做出了这一卓越贡献。“私生子”之词还有第二层寓意:玉米从美洲原住民的清贫生活中走向世界,它在门第显赫的欧洲最初遭受冷遇,但在同样贫困的中国、亚洲、非洲却迅速落地生根,直到最终被全世界接受。

有关世界粮食市场内幕的内容发聋振聩。我们从中获悉美国如何从本国战略利益出发,打乱世界粮食市场的结构,甚至引导和改变粮食输入国的饮食习惯。我们惊闻影子般存在的由世界七大家族控制的五大食品跨国公司,其秘密经济行为足以导致一国灾难性的政治变迁。

到特华坎看玉米的“祖先”

就像在秘鲁抵达了的的喀喀湖岸土豆的发源地,在墨西哥,我们已经接近玉米的故乡。特华坎(Tehuacán),普埃布拉城东南方向的一座小城,那里的博物馆陈列着墨西哥迄今为止发现最早的玉米遗迹。

迟迟不愿前往,反复学术务虚。拜访大学社会学系,国立人类历史学研究所,查阅有关资料,甚至走访了农村发展局农业科这样的官僚机构。

林林总总,关于玉米的起源,大致结论如下:

玉米被现代社会给予的科学名称为Zea mays L.,但作为古老的作物,它在美洲大陆不同印第安文化的语言里有不同的叫法。“maíz”之称是西班牙殖民者最早从加勒比海地区泰诺人(taino)那里听说并加以统一的名称。

比较起土豆清晰的起源来,围绕玉米起源的争论仍未结束。上个世纪的考古发掘,尤其是美国学者理查德·S·麦克尼什[326]在上个世纪60年代进行的特华坎谷地发掘引起很大反响。目前除少数人持有“亚洲起源”、“南美起源”观点外,大多数人认为,尽管难以确定具体地点,玉米很可能在距今5000-7000年前发源于墨西哥一带,现今玉米品种的谱系至少可以追溯到2000年前。在墨西哥、危地马拉一带发现了相当于玉米品种祖先或亲属的野生品种遗迹,墨西哥印第安人纳华语里存有大量丰富词汇描述与玉米关联的各个方面。这些都是“墨西哥起源说”的有力旁证。

一大早,怀着朝圣一样的心情,乘公交车向特华坎出发。路上第一次看到了较多的农田,面积都不大,庄稼稀疏得让人辛酸。玉米已经基本收割完毕,仍可看见一些枯黄的玉米秸在成群的仙人掌旁有气无力地飘摇。街上卖的玉米远非秘鲁乌鲁潘帕的大白玉米能比。多次听说墨西哥农业已经荒废了二三十年,农民纷纷改行当木匠、泥瓦匠,或偷渡到美国得克萨斯州、加利福尼亚州当雇农。

此刻,非常想念华北平原上那平平整整的庄稼地,江南水乡一望无际的油菜花。

特华坎是一座很俗气的小城,特华坎山谷博物馆只有一间展厅。在黑乎乎的展厅里,在极普通的玻璃台面下,居然陈列着距今7000年的野生玉米芯!还有近十株古老的玉米穗,以及其他一些古代野生瓜果。干巴巴的、长度仅半分米上下的玉米芯好像在讲述一个动人的古代故事,其主角在人类文明史上是缺损的,是永远被边缘化了的印第安人!

展厅不让照相,但是可以想象前哥伦布时代整个中美洲满山遍野玉米摇曳的兴旺景象。据估计,那时中美洲不下2000万人口主要以玉米为生。由于玉米“随遇而安”的特点,它能在垂直长达一万公里的不同纬度上生长,不论是海平面还是海拔3000米的高度。就是在南美洲土豆发源地秘鲁,玉米也曾是更主要的粮食。

根据世界粮农组织统计,至上个世纪末,全球仍有四分之一人口把玉米当作日常重要粮食直接食用,更要考虑到饲料玉米转化成的畜牧产品与人类生存的关联。我随行阅读的书籍中有一本新近出版的《大洋间交换》,作为美国得克萨斯大学教授的作者这样写道:

“美洲印第安人哪怕只将玉米这一件东西贡献给了人类,也值得全世界倾心感谢。这种禾本植物成了人类和牲畜最主要的食品。最近在墨西哥发现的古代野生玉米芯令我们感受到了印第安农人创造的伟业:一株野生玉米的整个果实不足铅笔粗,不到一英寸长。那时一整根玉米棒的食用价值很可能不及20世纪一粒玉米粒的价值。”

围绕玉米有过很多争论,争论的不全是考据和细节,其中深藏文化内涵。阿图罗·沃曼尖锐地指出过:

“从16世纪起,关乎玉米的兴趣和争论就带有意识形态色彩。争论先是围绕美洲自然与文明相对于旧大陆的低劣以及后者对前者统治的合法性,后来演变为关于热带和温带孰优孰劣的辩论。玉米起源问题被嵌入人类文明和进步之演变的讨论框架中。不少源自那时的偏见改头换面延续至今,貌似中立的科学语言便是这些偏见的遮蔽。”

1597年,英国人杰勒德(Gerarde)在他关于植物学的书里这样总结了那个时代自然学者对玉米的看法:

“尽管孤陋寡闻的印第安蛮人从低下的生存环境出发,认为玉米是一种好粮食,但是至今没有确凿证据显示其优点。玉米没有什么营养,粗硬且难以消化,与其说是给人吃的,不如说是给猪吃的——这是显而易见的结论。”

文化成见如种族歧视一样浸入骨髓。玉米至今被看成“穷人的食品”。墨西哥今天仍有人认为吃玉米低级,吃小麦高级,仍然有白人把“印第安人是只会吃玉米的猪”挂在嘴边。

阿图罗·沃曼在《玉米与资本主义》中还指出了一个可疑的现象:

欧洲历来重视农业史文献,农学著作浩瀚如海,但关于玉米在欧洲传播的记载却杂乱无章、少得可怜。经历了一个长时期的冷遇后,玉米悄无声息地进入18世纪关于植物学的系统文献和农学教科书,似乎它生来属于欧洲植物谱系。它在欧洲文献中的再现“缺少一个惊奇”!阿图罗·沃曼认为“缺少惊奇”的现象不是随意的遗忘,而是微妙的淡化,为的是迎合那个时代从布丰、德保[327]到黑格尔所代表的欧洲思潮——美洲是文化低下的大陆,是应该被欧洲教化的大陆。

晚上与Z一起在网上查阅了中国与玉米的关系:

玉米于16世纪经陆路与水路传入中国。由于能生长在水稻无法企及的山区、坡地,玉米迅速传播,并与土豆、红薯等美洲作物的引进一起,在中国造就了两三百年的人口增长、经济发展和政治稳定。有异于欧洲,玉米的传入与发展在中国有古老、明确的记载。何炳棣等两位当代中国学者分别在中国各地搜集到关于玉米的古老名称达65、99个之多。

遇上了反对“转基因”的积极分子

在墨西哥这个天主教国家里,每年的圣诞节和新年前夕各部门都有员工聚会。今天,热情的普埃布拉大学社会学系主任邀请我们去参加他们的年终聚会,并根据我们的兴趣所在,特意安排我们与反对“转基因”活动家胡利奥一桌。胡利奥本人是研究民间宗教意识的,他积极参与保卫墨西哥生态农业的社会运动。

墨西哥的粮食安全问题和白热化的“转基因”论战,是此行一个始料未及的收获。出于对祖国的担心,我们格外注意胡利奥介绍的情况:

他告诉我们,作为玉米的故乡,作为以玉米为民族认同符号的国家,墨西哥面临着威胁,承受着屈辱。直到上个世纪60年代,墨西哥仍然是个在基本食品玉米方面自给自足的国家,自1982年开始进口玉米,1994年(即萨帕塔游击队起事的同年)与美国、加拿大签订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生效后,每况愈下。现在每年进口800万吨玉米,占总消费量2000万吨的40%。墨西哥人民——玉米的母亲——竟开始食用在美国喂牲口用的粗硬的黄玉米!墨西哥人咀嚼的美国玉米,苦了味觉,刺痛了心!

不能完全归于国家落后,更不能谴责人民懒惰。墨西哥只是整个阴险的国际棋盘上一个被逼到死角的小卒。

世界粮食市场的根本性变化始于二战后。美国利用战争的特殊形势和战后的有利地位,利用诱饵式的对外“援助”改变世界传统粮食消费的结构,对本国农产品高额补贴,逐渐使大多数贫穷国家沦为对美国的粮食和食品进口国,而美国则一直稳居全球第一粮食出口国的位置。

口粮是一个国家的命脉,粮食主权的丧失威胁着国家的安全,粮食,这是一个政治命题。

曾几何时,墨西哥因有幸与美国、加拿大签立“新自由主义”式的协定而受到拉丁美洲他国的羡嫉;而今天,它像一个危机四伏的国家案例为他国敲起了警钟。1992年,作为1910年革命成果的墨西哥宪法遭到阉割,为农民争得了土地所有权的宪法第27条被悄然删改,一切回到了那场并不彻底的革命之前。自上个世纪90年代始,外国资本纷纷购买墨西哥土地,政府放弃了对农民的援助,美丽的“自由”换来的是农业和农村的分崩离析。

“转基因”商品种籽和食品的出现使一切显得倍加紧迫。

胡利奥告诉我们,“转基因”是近十几年出现的一项新技术。比如,西红柿易受冷歉收,科技人员就把鲑鱼基因输入西红柿以增强后者的抗寒能力。现在市场上出售的“漂亮”的水果蔬菜都可能是转基因产品,它们对人类的危害有无至今还未得到确认。胡利奥还提及加拿大的一场“转基因”官司:几年前,一辆运送“转基因”种籽的车翻了,种籽落在了道旁农民的土地上,种籽公司居然把农民告上法庭索求巨额赔款,因为他们的“转基因”商品被农民免费获得。

“现在他们向我们墨西哥人出售‘转基因’玉米种籽,这是不公正的!”谈到祖国,胡利奥情绪激动,“玉米是我们墨西哥人对世界的贡献,现在却要高价从拥有‘产权’的跨国公司——主体是美国公司——购买它的种籽,那些大公司难道不正是利用了我们祖祖辈辈培育的玉米基因吗?Monsanto公司制造出代号为Terminator的玉米品种,它具有一种生物化学能力,只能用于一次性播种,第二年即失效;购买使用过它的农民必须连续向该公司购买。这不是科技的进步,这是邪恶的膨胀!”

胡利奥深情地说,墨西哥是玉米的故乡,这里不仅有种类繁多的各色玉米,而且仍然有宝贵的野生玉米。一旦“转基因”种籽大规模入侵,将危及它们的生存,使这一人类遗产万劫不复。

据胡利奥说,实力雄厚的大公司收买了知识分子和“科学家”为他们宣传,但是人民也组织起来了。胡利奥为我们开了一长列反对“转基因”的组织和活动家的名单,有“绿色和平运动”的墨西哥代表,有“大地大学”、“海洋大学”的跟踪研究者,还有一个能熟练运用网络手段的瓦哈卡印第安农民!他们要求对“转基因”商品贴签标明,给人民知情权、选择权;他们迫使政府发布对“转基因”商品玉米种籽进入墨西哥“暂缓期”的法令。

听着他滔滔不绝的介绍,我想起了在墨西哥城恰普尔特佩克地铁站里看到的一个展览:地铁过道的橱窗中陈列着象征墨西哥59个玉米品种的59捆玉米秸。每一捆玉米秸都被一根手工编织的红带子扎住。这些由普埃布拉北部山区印第安妇女编织和使用的带子原来是用于保护妇女生殖能力的,用在玉米秸捆上是因为她们把玉米看成大地母亲的象征。有些玉米秸捆的带子换成了灰色,并写上了污染这种玉米品种的“转基因”种籽的名称。

我们想到了中国。中国是水稻重要的发源地之一,至今有丰富的野生水稻。中国也是大豆的故乡,大豆野生品种达6000种之多,占世界野生大豆品种的90%。就在我们甜蜜蜜地与世界接轨的日子里,资本的魔掌已经伸进中国。

聚会结束时,系主任给我们——远方的客人送了“圣诞小吃”,然而今天最大的收获是植入心中的“警惕”。

到火山脚下的小村去看玉米

早晨乘公共汽车去玛尔塔在火山附近的家做客。

玛尔塔是个“社会工作者”(luchador social),组织农村妇女发展副业,帮助她们推销玉米替代产品。玉米每公斤只能卖1比索,农民仅靠种玉米卖玉米无法生存,而一个玉米叶娃娃能卖20多个比索,一个玉米叶圣诞花环能卖100多个比索。但是地主的联产联销公司势力很大,农民很难与他们竞争,日益加剧的经济危机也使手工艺品难以售出。玛尔塔经常去北部山区,辅导农民养鸵鸟,把肉、蛋出售给大饭店。

整整一天的旅行,我们能从各种角度看到那两座沉默不语的巍峨火山。它们就是著名的波波卡特佩特尔(Popocatépetl)和伊斯塔西瓦特尔(Iztaxíhuatl)火山,海拔分别为5452米和5286米。玛尔塔家的村子就在火山脚下,火山哪天火气大,整个村子都可能被吞没。1910年革命以后,农民至少分到了土地;但自从修改了宪法第27条以来,大庄园的鬼影再现,据说以闹游击队的恰帕斯州地区为甚。

玛尔塔的婶婶家只有老两口,养两头奶牛,有一辆小卡车,种着200平方米玉米。这里的旱地玉米一年一季,4月到11月为玉米的生长季节,收成主要用于自己消费。跟着婶婶上了阁楼,地上堆放着玉米,是一年的口粮。这里的农民仍以玉米为主要粮食,自己做玉米小饼。

我们新奇地看到有红色、蓝色、黑色和白色的玉米,真不愧是墨西哥!婶婶边挑了几个“各色”的掖给我们作纪念,边抱怨说,近十几年来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玉米1公斤1比索没提价,但消费品价格成倍上涨,过去0.5比索一件的衣服,现在要花50比索。村里的年轻人都往美国跑,进餐馆打工,或在附近的美国来料加工厂做洗染工,缝制裤子。从婶婶家的阁楼上望去,村里有些人家在盖小楼,听说都是在美国打工挣到了钱的;有的楼只盖了一半,人还在美国。墨西哥农民已经是被遗忘的边缘人。

婶婶的玉米地里,庄稼已经收完,长着些苜蓿。残存的一些玉米也许是为了留种,个头比我所见过的中国玉米高,红、蓝、黑、白分开种,否则会长出杂色的玉米。这里的农民仍用传统方法选种,挑出长有20行、每行30粒的玉米棒子留种。人们不愿意用“转基因”玉米种籽,“对人体有害,而且只能用一年,要不断向种籽公司购买。即使有人动心,也不愿意真的使用,怕影响了周围邻居的玉米”。

婶婶告诉我们,这里的玉米种植非常古老,附近还长着些很小的玉米,有三四百年历史了。人们保留着古老的风俗,每年2月,带上种籽去教堂为玉米祈求祝福;每年3月12日,带上火鸡、“蘑莱酱”4去“波波”火山献祭。当然,庆贺“波波”的印第安节日早已被天主教篡改为纪念圣格里高利5的节日。

听玛尔塔说,墨西哥有很多与玉米有关的神,比如,玉米神叫Cintéotl,嫩玉米、干玉米、玉米收获的季节都分别有对应的神。有些虔信的印第安妇女至今做饭时,还要先往玉米粒上吹气,安慰玉米不要害怕入锅,并小心翼翼地收拢被吹散的玉米粒,以免日后受到“玉米大人”的惩罚。

玉米的确是中美洲文化的核心:玛雅人的圣书《波波尔·乌》(Popol Vuh)中叙述神怎样在用泥、木头造人失败后,最后用玉米成功地创造了人类。

在国内读过被翻译成西班牙文的阿兹特克人文献集《战败者的目光》,其中有一段让人伤感的文字:1520年5月,阿兹特克人一年一度最大的节日“青玉米节”来临了,是祭奠战神威齐洛波其特里的节日。请示了西班牙人后,印第安人被获准照例庆祝节日,而西班牙人却背信弃义地制造了一场大屠杀。这个事件在西班牙人的史书里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在印第安人的文献里却占了很大篇幅。印第安人一丝不苟地描写了整个准备活动和祭祀仪式,在写到游行队伍准备出发时,有这样一句话:

“所有人,所有年轻的武士全心全意地整装待发,准备纪念自己的节日,以此向西班牙人显示,让他们惊叹,让他们亲眼看看这一切。”

原来在精心的准备、细腻的描写中,埋藏着印第安人淳朴的自尊心!

注释:

[325] 2005年,10墨西哥比索约合1美元。

[326] Richard S. MacNeish,美国当代考古学家。

[327] Georges Buffon,18世纪法国自然学家;Cornelius de Pauw,18世纪尼德兰哲学家。

  • 作者:索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