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梁文道

编者按：我们身边总有一帮自诩为自由主义者的人，却从来没看过一本西方自由主义的理论著作，因为对某政府和某党不满他们总是批评这个，批评那个，怀疑一切，觉得自己很牛逼很行。我们左派的朋友与其浪费宝贵的革命精力和他们辩论，不如静下心来多多读些书，写点东西，多多走进工厂走进农村培养下阶级感情。

凤凰卫视2月23日《开卷八分钟》，以下为文字实录：

梁文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小说叫做教育成长小说，这是个德国传统，那么这类小说最典型的代表是《少年维特之烦恼》，通常他描述的是一个年轻人怎么样 慢慢的成长，然后一步一步长大，我们看到一个年轻人的某种转化。那么到底《麦田守望者》是不是这样的一部小说呢？是很有争论的。有人认为它是，有人认为它 不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个主角霍尔顿从头到尾的态度都很一致，什么态度？就是瞧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不顺眼。

我们再来看看这本小说怎么样把所有人都看得非常不顺眼，比如说这里面它就提到，比如说他去看戏，他就发现，他就想泡一个妞，约她出来去看戏。看戏的 时候呢，他就说演完第一幕之后，我们就跟其他那些傻瓜蛋一起出去抽烟，这真是个盛举。你这辈子从未见过有这么多的伪君子如此济济一堂，每个人都拼命抽烟， 大声谈论那出戏，让别人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知道他们有多么了不起。然后我们再看，这里面还有，就说到，他就提到他自己的学校那些男校，里面全是些伪君 子。要你做的就是读书、求学、出人头地，以便将来可以买辆混帐凯迪拉克，当年的好车。遇到橄榄球比赛，球队比赛输了的时候，你还得装出很在乎的样子，你一 天到晚做的就是谈女人、酒和性。

再说人人还在搞下流的小团体，打篮球的一挂，天主教徒一挂，那帮混帐书呆子一挂，打桥牌的一挂，连那些参加了什么混帐读书会的家伙也一挂。然后他又 说到，至于那些他在车站看到一群女人，他也会怎么想？他说这些女人，这些妞，这些娘们，在离开中学或大学以后，你可以料到她们绝大多数人都会嫁给无聊的男 人，这类男人有的总是谈的他们的混帐汽车、一加仑汽油可以行驶多少英里？

有的要是打高尔夫球输了，或者甚至在乒乓球之类的无聊球赛中输了，就会难过的要命，变得非常幼稚，有的非常卑鄙，有的从来不看书，有的很无趣。然后 跟着他还没骂完呢，他后面还要接着再骂。比如说他又讲到，他认为所有的这些成人世界里面的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呢？包括牧师也很恶心，他说他总不明白那些牧 师布道的时候，总装出那么一幅神圣的嗓音。天啊，我真讨厌这个，我看不出来他们为什么不能用原来的声音讲道，他们一讲起道来，听起来总是那么的假。

他总是觉得别人很假，很虚伪，那么但是到底什么叫做真呢？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真存在呢？有的，例如说他的妹妹菲比，他总是跟他妹妹在一起，包括 看他妹妹写的一些笔记本，就十岁小女孩笔记本，他就很高兴，他觉得这是很快乐，很让人愉快的一件事，然后到了后来，他晚上偷偷溜回家，因为他本来离家出 走，溜回家吵起他妹妹，跟他妹妹聊天的时候，他说这个世界上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只喜欢一个真的东西，例如现在这一刻，我跟妹妹在聊天，他妹妹就说这不是什 么真正的东西。然后他就讲，这是真正的东西，当然是了，为什么不是？人们就是不把真正的东西当东西看，我对这一点都烦厌透了，然后他妹妹说别说脏话好吧？ 再说些别的，说说你将来想当什么呢，想当一个科学家还是律师什么的？然后他就说他对这些这些成人世界认可的这些职业他还是不满。

然后后来，他就问他妹妹，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改编的歌，叫做要是有人在麦田里遇到了一个人，然后他就在里面想到，他就说了一段很经典的话，这个小 说的重点。他说我会想像，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片麦田里面玩游戏，成千上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就站在那混帐悬崖 边，我的职务是在那里守备，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跑来，我就把他抓住。

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里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抓住，我从早到晚就做这件事，我只想当个麦田捕手，大陆版译作麦田守望 者，《Catcher in the Rye》。我知道这一点异想天开，但我真正想做的就是这个，我知道这不像话。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想他要讲的就是说，这个主角，他希望自己是一个那么样的看着小孩，守护他们的天真，不要让他们坠入危险之中，但是这个危险指 的是什么呢？有人认为是一个虚伪的成人世界，有人认为是指的他们自己对这个世界逐渐的适应、变化，直到自己成为那个世界的一员，这一点就是这个小说最动人 的地方，他讲那种反叛，看什么事情都不顺眼，好像很多年轻人都经历过。

比如说有时候我们会看到一种，去参加旅行团，一家大小去旅行，你会发现总有那么些小男孩，脸上刚刚开始长胡子，带点胡渣，坐在旅游大巴的一边，一家 人快快乐乐的跟随团员下去参观景点的时候，他总是一脸很不高兴，很不爽，不晓得谁惹了他的样子，坐在车上面，带着一个耳机在那边听音乐，永远到任何时候都 臭着一幅脸，这些小孩到底在想什么呢？他们到底有什么问题呢？为什么我喜欢小孩，但是又不想生孩子，我自己常常这么讲。

这就是因为我每次想到，一个孩子要是长大到我当年10几岁的年纪的时候，我一定会恨死他的，因为我想我自己如果遇到10几岁的梁文道，我会想把他掐 死的，那种年纪的小孩就是有这个特征。那么今天我到底是比那个年纪的小孩变得更虚伪，更世故，更惹人厌了，还是说我已经成熟了，知道当年那个自己幼稚不堪 呢？这永远都是我们面对的问题。那么年轻读者在看这本书的时候，他们可能会觉得有点共鸣，可能会觉得自己希望像这个小说里面霍尔顿一样，过那样的日子，那 么浪荡，那么不惧一切，虽然有时候胆小不敢跟人打架，但是仍然是很酷的一件事。而一个年纪大的人，从看这本小说的时候，有点会觉得，原来沙林杰已经帮我们 每一个人写好了我们要写的自传了，我们曾经都是那个样子。

可是呢，在这里面我觉得有个更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呢，我觉得必须要指出来，就是有学者曾经说过，有一种“少年法西斯”的心态，什么叫少年法西斯 呢？就是年轻人，总会在某一个时刻，忽然觉得这个世界除了自己之外，一切都值得怀疑，他不怀疑自己，但是他会怀疑世界，怀疑其他人，他相信自己的纯正，他 看不起别人的虚伪，然后就把一种道德理想树立的非常非常的高，非常非常的严酷，用这个标准去要求所有的人，所以他们总是批评这个，批评那个。

我们现在上网看到很多年轻人也不都是这样子吗？虽然你觉得他们好像没有说出什么理由，为什么讨厌这些事儿，他只是骂这个人虚伪，那个人混蛋，那个人 装，那个人假装怎么样，这个人如何。但是他到底讲的是什么内容呢？他不一定有，而这种心态就可以叫做少年法西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经历这个阶段，这不重 要，可怕的是带着这种少年法西斯的心态，长到老为止的时候，那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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