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前的1948年7月31日至8月7日,作为列宁农业科学院院长的李森科为了迎合政治需要,在一次重要会议上信口雌黄,挑起“两个阶级之遗传学”的争论,本来自己搞伪科学却毫不客气地说别人在搞伪科学。此动作有示范作用,随即触发其他学科类似的阶级斗争,这已成为世界科学史/伪科学史中的一个有趣篇章。人们早就知道李的行为得到了上级官员甚至得到苏共中央委员会的支持,但支持到何种程度,一直还是个谜。随着莫斯科中央档案馆部分材料的解密,李森科事件越来越清楚了。 虽然李的行为得到了上级官员甚至得到苏共中央的支持,但斯大林对此却是有所保留的,并对李森科的讲话稿作了重要修改。
依据《爱雪斯》(Isis)1993年第4期罗西安诺夫的文章,我们把斯大林为李森科修改讲话稿的事情简述如次。早在1948年7月23日李森科就为“列宁农业科学院会议”写了讲话初稿,并呈斯大林审阅。斯大林用黑、绿、棕、蓝四色铅笔对其手稿进行了认真编辑,并在页边写下一些建议。编辑后的稿件在一周内还给李,这其间他们也许还面谈过,但现在还没有直接证据。李至迟于30日把讲话稿改定并打印两份送达斯大林的密友。31日晚在会议开幕式上李自信地宣读了讲稿。8月1日休会,从2日到7日又连续开会。
李森科的原始讲话稿共有49页(隔行打印),分10个部分,斯大林在其中的22个页面作了编辑标识,共涉及8个部分。最大的改动是整个删除了第2部分:《资产阶级生物学的基础是错误的》,于是最后定稿中只有9个部分。题目在最后一刻定为《生物科学的现状》。李森科在原稿中极力把遗传学描绘成“资产阶级的科学”,并试图把自己与遗传学家的冲突还原为不同阶级之间的斗争。但斯大林在编辑过程中有意淡化科学的阶级属性,在涉及科学之阶级特征时,他竟然28次删除“资产阶级”字样。斯大林明显同情拉马克而反对魏斯曼和马尔萨斯的观念,而这最终导致他支持米丘林的学说。当时有一个重要问题,斯大林自己也颇犹豫,即是不是所有科学都是有阶级性的?社会科学是阶级性的,那么自然科学呢?李森科在第6部分中说,任何科学按其本性都是有阶级性的,斯大林对此有些怀疑,遂在边上写道:“哈哈!!!那么数学呢?还有达尔文主义呢?”当李森科宣布“摩尔根主义者否定生物体的进化、仅仅把它视为纯粹量变的过程”时,斯大林勾掉了下面一句“此一结论恰好完全对应于其资产阶级世界观”。特别地,斯大林还删除了三小段过激的言论:
在生物科学中,两种世界观、两种理解生物体的方法已处于无情的斗争之中——苏维埃唯物的辩证的方法为一方,资产阶级的唯心的形而上学的方法为另一方。
在生物学中,为了适应帝国主义的需要,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倾向由孟德尔主义和摩尔根主义表达出来。
为了满足工人阶级的需要和利益,为了适应社会主义农业的需要,唯物的辩证的倾向由米丘林学说表达出来。
斯大林还改换了许多修饰语,如把“苏维埃生物学”改为“科学的生物学”,去掉了“资产阶级物理学家薛定谔”前面的“资产阶级”字样,把“反马克思主义的生物学”改为“反动生物学”,把“资产阶级遗传学”改为“反动遗传学”等等。
如罗西安诺夫所言:“李森科对科学之阶级性的论证(而这可能为政党干预科学提供基础),被斯大林断然拒绝了。斯大林还调低了李森科语言的政治调门,使得李的讲话显得更客观一些。斯大林对数学和达尔文主义的评注,表明他相信科学知识的普适特征。”
确实,后来斯大林发表的一些论著也一再显示,他不大相信李森科叫嚷的“阶级渗透性”,特别是在1950年论语言学的文章中,他试图将语言学与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分离开来。当有人问斯大林:“说语言是基础的上层建筑,是否正确?”斯大林回答说:“不,不正确。”他还说:“语言不是某一个阶级所创造的,而是整个社会、社会各阶级、世世代代的努力所创造的。语言创造出来不是为了满足某一个阶级的需要,而是为了满足整个社会的需要,满足社会各阶级的需要。”(《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5页。)斯大林还特别举例说,从普希金逝世已有上百年了,这段时间内俄国曾消灭了封建制度、资本主义制度,并产生了社会主义制度,上层建筑发生了多次变化,但是俄语并没有被破坏,现代俄语与普希金时代的语言差别极小。这期间俄语有些变化,但大多是语汇方面的变化,增加了一些词汇减少了一些词汇,语法构造略有改变,但重要的部分都保留下来了,成为现代俄语的基础。于是斯大林得出两条结论:“1)马克思主义者不能认为语言是基础的上层建筑;2)把语言同上层建筑混为一谈,就是犯了严重的错误。”
在1952年的一篇关于政治经济学的文章中,斯大林又强调了“科学定律的客观特征”。斯大林把有关两个阶级的科学之类话语改变为“正确的”和“不正确的”科学,这比李森科要好得多,不过,正是由斯大林而不是由科学共同体来决定谁是正确的科学。
斯大林为李森科改稿子的经历引起人们多种反思,我此时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李森科的科学观与斯大林的科学观有何区别?作为一个学者、一个科学家的李森科为什么要把阶级斗争引入科学争论之中?李森科是否在借外力(政治力量)打击科学上的争论对手?思考的结果是,斯大林有自己的科学观,并且前后基本上是一致的,而李森科是风派人物,他见风使舵,根本没有什么科学观。李森科确实是一个学者,但他不满足于作普通学者(虽然已是科学共同体的不算小的头目),他喜欢搞政治(虽然他也不谙政治)。最后,政治的外力异常有效,当学术无力时,他只要依靠政治。
不过,斯大林也还聪明、也还有判断力,没有完全听信这个知识分子小丑的胡言乱语,他与李之间肯定有某种协议,即不准公开声称“我给你改过稿子”。李森科于是当然不敢提及斯大林,李在那次会议的闭幕式上只是说苏共中央委员会批准了他的讲话。
回到现实,中国的李森科在哪里?当然完全雷同、惊人地相似,不大可能,但一般的类似,还是不少吧?将科学问题政治化,用政治代替科学,努力使政治干预科学合理化,这不一直是许多知识分子干的勾当吗?
预防李森科之类小人得势,几乎没有什么好办法,因为他的精力就集中在做这样的事情上,别人斗不过他,唯一的建议就是各级领导自己要提要理论认识。斯大林可能有各种各样的错误,但在李森科问题上,他并没有完全听信小丑,他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科学知识的客观性、普适性,这是应当充分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