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碎脸——从日本现当代文化看异化问题

09/02/2012 posted in  理论视野

作者: 涵與

从其本质上来看,虚无主义毋宁说是欧洲历史的基本运动。这种基本运动表明这样一种思想深度,即,它的展开只不过还可能引起世界灾难。虚无主义乃是被拉入现代之权力范围中的全球诸民族的世界历史性的运动。因此之故,虚无主义不只是当代的一个现象,也不只是19世纪的产物……也不仅是个别民族的产物,即便这些民族的思想家和作家专门谈论了虚无主义。那些误以为自己摆脱了虚无主义的人们,也许最深刻的推动了虚无主义的展开。这个最可怕的客人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也不能说出自己的来源。

——海德格尔《尼采的话“上帝死了”》

对国人来说,日本是一个最熟悉不过但又最陌生的邻居。无论是空间上,还是文化上,日本都处在一个奇特的位置上。不能说它离我们很近。但更不可能说,日本是远离我们的。然而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位置,日本文化对当代中国才有这一种无法忽视的影响。海德格尔在《在通向语言语言的途中》指出,探讨在 德文中(erörterin)首先意味著指示位置(ort),然后意味著留意位置,这两者乃是探讨的准备 步骤。他是一个德国人,我们是中国人,而我们今天要探讨的是日本的文化。看起来这似乎应该是一个相当糟糕的开始,但是在今天,却是这样的一种状况:欧洲人 的社会文化并不是希腊-罗马的,日本的文化并不是日本的,中国也并没有“中国文化”,在全球化的今天,各国是处於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中。尽管表面上是以一种 西化的形式——即,看起来,西方文化似乎统治了世界。而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和当年的海德格尔一样,对日本文化做一番探问。但日本是一个特例,日本并不是一个典型的西方国家(或许这样说更好——即日本根本不是一个西方国家, 无论在文化上还是在地理上、政治上)。但对於现代性弊端,日本社会却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之一。这是为什麽呢?本文的目的在於就其进行一些探讨,而在刚才我们提到了首先在於指示和留言位置。那么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去考察这一问题?

一个时代问题的考察必然是历史性的,,而一个历史性的考察则务必要会聚无数个精神和意见——当然这是因为要面对无数种现实。黑格尔的辩证法曾深刻而广泛的影 响了近代历史学,那是因为黑格尔的辩证法的真正核心既不在于矛盾、也不在於正题-反题-和合题的斗争(马克思的哲学同样也是,但列宁却持不同的意见。对此 可参看列宁的《哲学笔记》),而在於对立两者的“之间”,即那些对立的精神和它们背后的现实共同构成的空间。但是首先,我们还必须看看那些对立的精神和对立的现实。於是这一步就摆在了我们面前:日本社会近代以来的历史进程。(限於篇幅和能力 笔者在此文中将不会对日本近代以前的历史文化做探讨,可能的话,这将是下一步的工作。)

从近代开始,日本乃至整个社会开始面临了全球化-市场化的天命,从黑船事件开始,日本进入了西方人扩张的视野。1854年3月日美签订《神奈川条约》、1855年日露签订《下田条约》1864年四国舰队炮击下关。在这样的背景下,日本开始了民治维新,走上了西式国家的近代化道路,通过发展经济和技术、武力扩张和资本输出,壮大了自己的力量。就是在此背景下日本诞生了中江兆民、幸德秋水、福泽谕吉、新渡户稻择等启蒙学者。然而随著在二战中被美国击败,日本沦为战败国,受到了盟军的审判和占领、改造。让日本成为了一个“现代化的民主国家”。

顺著上面的历史进程,日本社会和西方文化的接触越来越多,看起来越来越深入。而日本社会似乎也在顺著以上的进路发展、前进。现代化进程可以看做是资本的全球化发展和深化的过程,而顺著各种技术为此的发展,各国之间的空间距离也随之缩短,不同的文化之间也发生了众多的接触。这当然会带动经济发展和生产力提高,但我今天说的却是另一回事。即随著全球化和资本化的深入、技术的发展所带来的另一面。

海德格尔在《在通向语言的途中》曾经这样和日本友人谈到:
 
海:您在这里触手着了我与九鬼伯爵经常探讨的一个富有争议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对东亚人来说,去追求欧洲的概念系统,这是否有必要,并且是否恰当。
日:看起来似乎不再有什么退路,因为现代的技术化和工业化已经席卷了全球。
海:您说得很小心,你说:“似乎……”
日:对。因为从我们东亚人的此在(Dasein)看来,总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哪个把我们一并卷入其中的技术世界必定是限制于表皮的,并且……
海:……这样一来,尽管有种种通话和混合,但一种与欧洲人的此在真正交往却不并没有发生。
日:或许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海德格尔和他的日本友人谈论的是关於在无法避免的全球化-现代化-资本化-技术化进程中日本和西方文化的交流,他们认为真正的日本和西方的交流这是不可能发生的。西方人将日本文明对象化了,日本对於西方人说是什麽呢?一个广大的市场?一个资源地?一个同属发达国家阵营的贸易伙伴?一个位於太平洋版块和亚欧版块之间的岛国?这些都不是错误的答案,但却都不是日本人的日本。

在这段对话的最后,日本学者和海德格尔说出了他们的看法:“或许与欧洲人此在的真正交往并没有发生。”

但是随著现代性进程,总有一些东西发生了。那麼在同化合混合之中,发生的到底是什麽?

下面就是我们今天这个问题的核心部份——日本文化在现代性进程中面临著什麽?又发生了什麽?现在的日本文化又是一种什麽样的形态?

现代性进程和社会文化的关系是密切的,随著资本化的深入,文化产业出现了、文化和艺术成为了批量生产的商品。按照人们的喜好来(或者说,消费需求)决定其价值。按照法兰克福学派西奥•阿多诺的说法,文化工业所操纵的文化活动的标准化、模式化、商业化、单面性、操纵性、强制性成为了现代性进程中工业社会文化艺术的根本性特征。现代化进程还带来了所谓的虚拟文化,比如迪士尼乐园,这当然会满足人们所谓的“文化消费需求”,然而索绪尔早在19世纪就看到了虚拟对於现实的危险,德里达等人也认为虚拟有通过替补取代现实的危险,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布希亚(Jean Baudrilard)就曾说过:“虚拟的迪士尼乐园可以掩盖那虚拟不了的现实洛杉矶。”但无论是索绪尔、德里达还是鲍德里亚都认为,这种替补可能最终取消现实。而日本的现代性进程中无疑也受到了以上影响。

然而对於日本文化社会的现状来说,影响不只来自于现代性,还来自于“日本的文化”和西方的文化的交流和对立。在我们继续讨论之前,让我们看看海德格尔和他日本友人之后的对话:

日:我是敢下此断言的最后一个人了,要不我就不会来德国。但我总是感到某种危险,显然,九鬼伯爵也没有克服掉这个危险。
海:您指的是何种危险呢?
日:那就是我们收到欧洲语言精神所具有的丰富概念诱惑而走岔了路,我们的此在所要求的东西贬低为某种不确定的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海:可是还有一种远为巨大的危险呢。这种危险牵涉到我们双方。它越是不显眼,就越具有威胁性。

海德格尔是一位对日本文化的追问者,然而今天我们的此在却早以不同於他那是的此在。在我们今天的历史境域中,原有的纠缠和幽灵更多了。虽然技术使得我们能够了解更多的关於日本文化的资料和文献,但被技术量化的知识却早已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正如今天的日本一样。他的日本朋友在对话中提到了“一种危险”那是一种在和欧洲的文化照面中才会出现的危险,由於对象化和资源化,日本的社会文化在和欧洲人照面的时候,只是成为了为欧洲人所用、所理解的对象和资源。随著文化产业的发展,这种对日本文化的贬低和歪曲进行的越来越猛烈——尽管是以一种看起来“贴近日本”的方式。

继续来看对话:

海:我们的对话不是什么学究式的,专门开办的讨论会。在举行这类讨论会时,譬如在研究班上,九鬼伯爵总是默默无语的。我所说的对话是在我家里搞的,犹如一种自然而的消遣游戏。九鬼伯爵偶尔也带他的夫人一道来,他夫人往往着一套华丽的日本和服。东亚世界于是愈加熠熠生辉,而我们的对话的危险也变得更显赫了。
日:我还是不懂您的意思。
海:我们的对话的危险隐藏在语言本身中,而不在我们深入 讨论的内容中,也不在我们所作的讨论方式中。
日:可九鬼伯爵是精通德文的,他的法文和英文也是非常好的。
海:不错。他确实能用欧洲语言来表达所探讨的事情。但我们探讨的是“粹”。那时候,日本的语言精神对我是完全封闭的;而且今天也还是这样。
日:这种对话的语言把所谈的一切都欧化了。
海:然而对话却试图道说东亚艺术和诗歌的本质。
在此我们看到了几种异化:

  • 日本和西方的异化
  • 资本和技术造成的异化
  • 虚拟和现实的异化?

话中他们说“对话的危险隐藏在语言本身中”是的,日本和西方的交流的危险归根结底还是在於,日本文化本身和西方文化的差异。然而随著现代化进程,这种差异被取消了。或者说,被强行取消了。日本所谓的成功现代化是在什麽背景下开始的?是在美国军队的占领下开始的!正如近代化的开始是枪炮和商品打开了日本的国门,现代化的进程就通过商品化和技术化,加上在此过程中强加给日本人的西方符号概念、语言逻辑、文化艺术等等。无孔不入了深入了日本的社会各个方面。奈良立起的高楼挡住了古建筑群的阳光和生机,而能剧的表演交给了投影屏和机器。

所以,在对话的最后,日本人对海德格尔道出了那个真正的危险——

“这种对话的语言把所谈的一切都欧化了。然而对话却试图道说东亚艺术和诗歌的本质。”

在全球化无法避免的时代,西方的文化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即使我们谈“尊重日本文化”,这个所谓的日本文化也不过是欧洲人的一个对象罢了。就像提到东京,大多数人想到的是高楼大厦和繁华的商业街,以及作为陪衬的小木屋。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异化。即:日本的社会文化在全球化的时代下和自己分离,然而这不代表著日本就是一个西方化的国家了,事实上通过这种纠缠在一起却始终不能进入对方的交流。这种状况就好像德里达笔下的幽灵一样,通过亡者产生(故去的日本、故去的西方)、不能摆脱、无法直视,但又始终挥之不去。

西方在现代性进程中也发生了和西方传统文化和社会的分离,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深入,经济和技术的纽带缩短了空间距离和文化距离。和日本人打交道的并不是真正的西方,正如西方所接触到的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的日本。商品化合技术思维的深入导致了量产的文化艺术产品获得了统治地位,随着传媒技术的发展,这种分离加剧了。而且这还会导致逐步取消“真正的日本”的可能,让日本只是成为荧幕上的对象、商品上的标签、或者一个生物学和地理学或者地缘政治的名词。现在我们在现代性进程中看到了几种分离:西方人自身的异化 西方文化在日本的异化 日本文化在现代性下的异化。

异化的德文词entfremdung是英文词alienation的翻译,而alienation又源于拉丁文alienatio。在神学和经院哲学中,拉丁文alienatio主要揭示两层意思:(a)指人在默祷中使精神脱离肉体,而与上帝合一;(b)指圣灵在肉体化时,由于顾全人性而使神性丧失以及罪人与上帝疏远。格劳修斯、霍布斯和洛克也有类似的概念,但真正在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两重关系上深化此概念的是卢梭。卢梭认为文明使人腐败;背离自然使人堕落;人变成了自己制造物的奴隶。马克思认为资本-技术式的劳动方式造成了劳动者和劳动产品的分离,因此认为这种劳动方式是一种异化。因为篇幅的关系我们不可能对异化做过多的探讨,在文中异化暂且可以简略的理解为和自身的分离。

在这个时代,日本和东亚文化的异化却绝对不只是日本和东亚的问题。无法避免的现代性和全球化让这个问题不只是成为日本的天命,而还是整个欧洲和美国甚至人类的天命。海德格尔当年作为一个看到了这种危险的追问者,进行了对日本的真正交流的尝试。虽然我们今天的位置和环境都不一样了,而时代更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作为追问者,我们必须要和日本文明展开真正的对话,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看到那个被遮蔽的危险。而真正的的交流就需要我们用日本人的方式去考察日本,当然,作为一个考察者,我们还必须保留一种我们的目光和角度。虽然相互冲突,但在这两者的深层交流“之间”(δια)才能发生一种真正的交流。虽然我们目前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道路也是困难和隐而不显的。但无论如何,本文的目的先把准备工作做好。接下来让我们看看日本文化的现实层面。

“现实层面”,当然,我们将要进行的是对日本现实社会和文化的讨论。但这种讨论却明显的会引入虚拟的层面。我们先暂时停下来,因为对虚拟文化的讨论的需求从来没有比现在更迫切,而这样一种问题也从来没有距离我们如此之近。在日本现 代,虚拟文化成了商品化时代下的成功者。以ACG(Anime、Comic、Game)为代表的虚拟文化每年给日本带来了大量的产值。还作为一种流行潮 流,对东亚、西欧、美国乃至世界都产生了影响。(关于这种影响,请参见本人的《富士山上的浮云——浅析现当代日本社会现象与ACG文化》)

“虚拟是现实的替补”索绪尔早在19世纪就这样指出,但一种替补是什麽?德里达在《文字学》的455页解释道:“没有本质性恰恰是替补的奇特本质:它本不可能发生,而且,它确实没有发生:它决不可能随时出现。如果它随时出现, 它就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成为取代他物并占据他物地位的替补。……它不过是虚无,但从效果判断,它远非虚无。替补既不是在场,也不是缺席。存在论 (本体论)不能思考它的作用。”替补不是虚无,虚拟也远非虚无。作为替补的货币本身是缺少使用价值的,而且“作为货币”他甚至可以说是使用价值。但它确实取代了——几乎一切。尤其在这个-一切都成为商品的时代,无论是文化艺术、还是宗教信仰、心理需求。但是被人们忽视的虚拟技术或者是虚拟-世界,是一个比货币和资本更可怕的替补。因为货币和资本只是通过这种替补取代了劳动产品和资源。而虚拟世界,替补的是——现实世界。

德里达说“它不可能随时出现”。当然,资本本身是没有使用价值的。我们明显不能用“钱本身”来做任何事,而且资本的本质也决定了这一点,要是用它当卫生纸 ——它当然就不是作为货币和资本了,而只是作为纸张。但资本确实通过这种替补-中介取代了商品社会的一切,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替补和中介一直是西方哲学的 一个核心的问题,谢林关注与存在的根据和根据的存在、黑格尔则用对立的诸精神构建了一个历史空间、而德里达被幽灵所吸引。

在日本,虚拟文化渗透进了各个角度。日本的历史和伟人们成为了虚拟文化的对象。让鲍德里亚认为“并不是萤幕成为了世界的对象,而是世界成为了银幕的对象。”一旦陷入一直脱离历 史性和时间性境域的虚拟空间,现实的东西在那一刹那都被取消了。银幕上的形象和历史再生动和逼真,也不能改变他们无历史的本质。但人们关注于虚拟难道不是 因为现实出了问题,人们可以津津乐道的观看一部电视剧,而剧中的人看起来却比现实中的人真实。人们可以对现实生活中周边的事情轻易产生质疑,但对媒体的宣传和引导——既包括直接的还包括间接的,都毫无抗拒能力。而媒体却可以凭藉技术随时随地的介入生活。既然一种脱离现实的生活被看作是真实的,那麼还指望我们生活 剩下些什麽呢?或许就像德里达说的,只剩下幽灵。亦即只剩下那种替补,和我们被异化的不真实的生活。

而日本的虚拟文化的发展又是特殊的——即它不是以简单现实为对象来进行一种虚拟,而是虚拟的手段本身也是虚拟性的。比如动画的主角、背景往往都只是架空的。在屏幕上则看不到任何现实。任何一部动漫和游戏作品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而这种文化需求的替补导致了日本现实文化的取消。虚拟生活方式成为了现实生活的一部份,以至於人们无法割裂。问题在於,为什麽日本成为本来属於西方的异化的最大受害者。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又是何种关系?克服一种现代性的异化可能吗?而现在的状况和位置又究竟是什麽?

这就需要一种对日本-东亚的历史文化的考察、对技术本质的深思、对虚拟概念和现实概念的把握。而这些庞大的任务都是本文无法完成的。本文的目的在於,做一番准备工作。

华美的乐音终究离开了人们的居所
被囚于墙上的挂钟 机械地行走
而太阳则停留在地平线上
人们终究远离了大地
去往那另一方

涵與
作於2011春末
改於2012夏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