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私有化狂潮中的一叶小舟说起——访问依棉感受

06/01/2013 posted in  当代中国

编注: 二00九年三月底开始连续数天,河北保定依棉集团数千名失业员工以步行方式前往北京旅游,同时罢工的工人为防止资方转移设备,数千工人包围工厂,昼夜守护,这就是保定依棉的工潮事件。这篇调查写于工潮之后,作者简述了罢工前后的情况,并试图理解老工人的斗争和意识。不过编者认为调查并不够深入,看似面面俱到,实际上是蜻蜓点水,尤其对老工人与工厂、国家之间的关系、感情描述的不够。另外,依棉工人的斗争形式,与目前沿海地区新工人为阻止老板跑路不给工人补偿的斗争,有很多类似之处,因此也值得互相借鉴学习。

作者: 红途

保定依棉工潮过去半年多(注:2009年底)了,忘却的救主早已降临。4月初事件发生后,不少人前去访问,渐渐地也就几乎没人去了。局外人既然无力回天,多数也只能在事件的风头上疾呼几声,然后归于日常,等着下一个事件的出现,再疾呼几声。但对于依棉工人来说,工厂的命运就是近万个家庭的命运,公众的目光离开了,他们还要在那里生活。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几个青年在寒冬中到了依棉。虽说不能阻止依棉工人斗争的失败,但我们迈出了这一步,试图把这个事件从纯粹作为谈资的“新闻”拉向更深层面,呼唤更多的人为保护公有资产行动起来。

靠依棉生活的小商贩

对依棉的第一个深刻印象是小商贩。

依棉集团非常大,分为厂区和生活区两大块,之间是一条小街。一街两行熙熙攘攘,满是小商小贩。卖水果的、卖鱼的、卖肉的、卖调味品的、卖熟食的、卖废旧书的、卖衣服的、卖鞋帽袜子的、卖锅碗瓢盘的、卖卫生纸的,还岔出一条胡同,挤满了小吃摊。我们去的时候是下午,听说早晚还有很多卖菜的。走在街上,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连寒冷的空气似乎也被温暖了。

这些小商贩都是靠依棉生活的。依棉人从他们那里购买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他们用挣来的钱养活家庭,两者是共生关系。

但是,他们或许不知道,依棉从3月底停产以后,保定市政府给工人的生活费,到12月份就停发了,这无疑会打坏共生关系。依棉工人失业,影响的不仅仅是工人们的近万个家庭。

用各种方法来瓦解工人

在罢工7天以后,依棉几千工人在2009年4月3日上京“旅游”,最后在徐水被保定市领导劝了回来。回来后,依棉董事长汪丽娟被抓,工人们消了一些气。保定市政府找借口没有让依棉复工,但是还发给工人生活费,采取了拖的办法。时间一长,工人越拖越散。等到他们已经组织不起来的时候,保定市开始了善后工作。

我们在依棉的时候,到处可以看到招工广告,从火车司机、纺织工人,到推销员、保姆,门类齐全。当然这些地方用不了几个人。据知情人讲,保定市政府又是开招聘会,又是给不少工厂下死命令,必须收留依棉工人若干。问题是,你把人硬塞进去了,能消化得了吗?比如有的修理工被其他纺织厂“招聘”去带徒弟,有依棉厂内部人士说,看吧,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等“试用期”结束,他们八成没办法转正。就算转正,又能干几天呢?人家随时可以把你踢出去。

对于年纪比较大的工人,就让他们内退。下面是一位40多岁工人写的话:

“12月3号下午,通知我们都去厂里签内退。在办公楼里,发现不管你是内退还是买断都没有与之有关的文件。

“当我要文件时,告知:没有,不知道,不清楚,找领导。

“当找到领导时,我问:是依棉给我们办的内退还是政府给我们办的内退?把文件拿给我看看?各项保险是按怎样比例扣除的?告知:没有文件,不知道,不清楚。你还是争取机会签了吧。

“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得知道是谁逼我卖的啊!……这是共产党办的事情吗?早晚会有一天‘官逼民反’!”

其实,什么“招工”、内退,关键是让你分散开,再也聚集不起来了。一捆箭折不断,一支箭还不好对付吗?我们说,工人之所以有先进性,有严密的组织性,是因为他们和现代大工业相结合。当这种结合被打破,工人被瓦解后,也就闹不起“群体性事件”来了。

从集体农庄抛进原始丛林

从当局角度看,给你招工,让你内退,是给工人的最好出路,已经仁至义尽了。但果真如此吗?

在依棉,我们看到了幼儿园、小学、技校、医院,以前都是属于企业的,都是依棉工人的福利。说起待遇,工人们在回忆往事的时候还透着些许自豪:逢年过节,几乎不用自己买什么,啥都发,粮食、蔬菜、茶叶,甚至啤酒。依棉女工工资又高,福利又好,找老公精挑细选是全保定闻名的。

后来,为了给企业减轻负担,据说除了实在没人要的医院,幼儿园、小学等都剥离出去了。再后来,要跟一个叫“中策”的公司合作,工人们的终身合同被废除,改成了五年合同。再后来,说是资不抵债了,要破产。

失业的依棉工人就算是没有饿死,能在“市场经济”的风浪中苟延残喘,如此天翻地覆的地位改变,又怎么不让人寒心?如果说他们以前是在社会主义的集体农庄生活,现在可是彻底被抛进了资本主义的原始丛林。原始丛林自然遵循丛林法则,你在食物链中不能成为吃人者,就会被别人吃掉。

温水煮青蛙,软刀子杀人

依棉工人是怎么从集体农庄被抛进原始丛林的?这里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第一步,厂长负责制,工人不参与企业管理。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给工人涨工资、发奖金,企业管理就不要参与了。依棉老厂长马恩华1998年去世前说过,全厂就算三年不生产,光吃老底也够了。但老底是多少?工人们并不知道。

第二步,拉大管理层和普通工人的收入差距。依棉工人说,普通工人的工资是几百元,而中层以上干部每月拿两三千元。当然,两三千元只是工资,干部们这个补助那个津贴还有一大堆,腐败收入更是天晓得。工人们在工潮期间发出质问:“你们住着一百多平米的房子,甚至有的干部在外边还购置一处或几处房子。他们的钱都是合法所得吗?”

第三步,引入“战略投资者”。据工人们说,2003年,依棉集团改制,引进了“战略投资者”中策集团,说中策要在三年内给依棉注资5000万美元发展生产。当时,企业给他们描绘了一幅非常美好的前景。

第四步,掏干公有资产。美好前景并没有出现。改制以后,依棉工人从没见过中策集团的董事长(据说在保定监狱呆着呢),中策的注资更是没了下文(据说中策只是在太平洋什么群岛注册的一个皮包公司),只见到董事长汪丽娟不停地卖地、卖厂、卖货,钱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工潮期间,依棉总经济师就曾经在大礼堂当着工人们的面,把董事长汪丽娟掏干公有资产的帐一笔笔讲了出来。

有了以上的量变,质变发生了,依棉“资不抵债”了,必须要破产了。

企业一步步走向末路,依棉工人像全国其他厂的工人一样,并没有闹事,等到闹事的时候,形势已经无法挽回了。鲁迅说过:“软刀子割头不觉死。”依棉就是被软刀子杀死了。

“汪丽娟就是替罪羊”

依棉闹到爆发工潮,上千工人到北京“旅游”的地步,当局总要给一个交代。保定市领导在徐水拦下“旅游”工人的时候,用恳求的语气说:只要你们回去,什么要求我们都答应。果然,回来后董事长汪丽娟等8个人被抓了。这只是为了安抚工人。据说保定当局已经决定,只抓这8个人。

工人们却另有看法。他们认为汪丽娟只是在前台的人,她后面是保定市政府。据说汪丽娟现在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日夜有人守着。她在里面寻死觅活,给自己叫屈。

依棉工潮以后,保定市长于群不声不响走了,神通广大的他到文化部当了司长。但于群也没说离职,别人也没说接任,保定市长空缺了半年多。直到12月5日《河北日报》才报道:“12月4日,保定市第十三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14次会议决定:接受于群同志辞去保定市人民政府市长职务的请求,任命李谦同志为保定市人民政府代理市长。”山芋不烫手了,终于有人接了。

“汪丽娟就是一个替罪羊”,工人们说。

“公有”还是“国有”?

在不少自由派精英,或者被自由派精英洗脑的人看来,资本主义私有制是最好的所有制形式。只要把拖欠养老保险金等问题解决,依棉工人就不会起来闹事,就会诞生一个国退民进的光辉典范。

我们要问了,某些人凭什么把工厂说改成私有就改成私有,说要工人下岗就要下岗?他们有这个权力吗!?

现在都说国有企业,以前没有这种说法,以前叫国营企业。什么是国营?企业是全民所有制,属于我们每一个中国人,只不过委托国家经营罢了。后来偷天换日,说成了“国有企业”,一字之差,企业就不属于我们老百姓了,是国家的——也就是政府的。既然依棉是政府的,政府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要卖掉,要破产,还是名为国有实为官有,不但全国老百姓管不着,保定老百姓管不着,依棉工人也管不着。工人们喊保卫国有资产,人家会说:你一个工人,到哪儿不是吃饭,国家的事你操什么闲心?

工厂是工人一砖一瓦建起来的,也从来都是全民所有制的公有制企业。什么“国有”企业,不能听这样的忽悠,社会主义就是要搞公有制,我们应该名正言顺地举起保卫公有资产的大旗!

效率低吗?资不抵债了吗?

某些人在上世纪80年代就说“大锅饭养懒汉”。真是这样吗?曾经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当过工人,后来又在美国当过工人的阳和平老师说过:“我是到美国才学会偷懒的。在毛泽东时代我们不会偷懒。”以前中国工人拥有主人公地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完成生产任务。毛泽东时代,我国工业年均增长13.5%,建立起了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包括依棉在内的大工厂基本都是那个时候建设起来的。那时候可是大锅饭,“懒汉”们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怎么取得这么大成就的?“大锅饭养懒汉”,还有什么“国企效率低”,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上世纪90年代以后国企工人确实慢慢懒了些。这和社会上私有观念日益严重,个人发财的风气严重有关。最重要的,是工人不能参与管理,干部也不从事生产,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工人辛辛苦苦工作,跟干部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企业性质从公有变成国有,把持在干部手里,工人成了雇佣劳动者,铁饭碗说砸就可以砸。主人公地位没了,怎么还会有积极性?

企业把持在干部手里,又没有工人监督的机制,于是国企成了老总和官员们发财升官的工具,谁来了都可以搂一票,生产却不去认真管。加上政策鼓励外资和私企,一来二去,又是没有活力了,又是资不抵债了,哭着喊着要转制,要破产。依棉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总经济师曾对董事长汪丽娟说:你说企业在亏损,你敢把最近一年的报表拿出来吗?汪丽娟没话说了。

产权为什么“不明晰”?

工潮期间,保定市领导在回答工人质问的时候,一会儿说依棉是国有企业,一会儿说是股份制企业,一会儿说是私营企业。最搞笑的是,据说已经卖给中策集团的依棉,现在又挂在了中纺集团名下。有人又说了,这个叫“产权不明晰”。

我们又要问了,产权为什么“不明晰”?为什么产权问题只有现在才有,实行公有制的时候没有?

以前企业领导和普通工人收入差距不大,企业利润在支付职工工资福利以外,要么扩大生产、进行技术革新,要么上交国家,皆大欢喜。所以,没必要说企业百分之多少属于这个部门,百分之多少属于那个部门,没那么多废话。就是一句:企业是国家的。

后来有人说私人企业更有效率,代表了先进生产力,更符合宇宙发展的要求,要搞“国退民进”。企业产权开始“不明晰”了,所以要“明晰”起来,也就是要把企业卖给甚至是送给个人,才能 “明晰”产权。说白了,就是一些人需要获得超额收入了,而超额收入最好是按资分配,不把产权说模糊了,怎么好弄到自己手里?

企业是政府的,所以工人没有发言权;国企效率低,所以要改成私营以“提高效率”;产权不明晰,所以要让它在私人手里“明晰”起来。不管绕多少弯子,都会归结到一点:要搞私有化。

不可能让工人最终胜利

从“旅游”途中回来的依棉工人满以为可以继续生产,结果被告知,开不了车了,要破产。接着,据说能值两个亿的库存原料、半成品被人拉走,再不见下文。

工人们现在已经对企业的存活不抱希望了,他们只希望能在在分家当的时候多拿一点儿。一部分工人想要打官司,拿到这些年的住房补贴。但是,就如知情人士所说,保定市政府不可能让依棉工人斗争取得胜利,哪怕是局部的胜利。依棉工人那么多,满足了一部分人,其他人怎么办?这些年企业破产、改制在保定上演很多了,只是有的厂比较小工人闹不起来,或者闹起来也没那么大动静,结果都是按24000块钱买断了工龄。如果依棉打破了这个规矩,那些人势必都来要求,闹起来怎么收场?(实际上,依棉工潮以后,保定市其他几个企业部分工人就起来闹过。)照此办理肯定不行,那只能都按老规矩办,能给一点点优惠就不错了。

何止保定,全国又何尝不是这样?通钢打死了人,改制暂时停止了,马上就有河南林钢工人要“学习通钢”。所以对当局来说,通钢的改制只能是停止,不可能终止。他们很清楚,要推行私有化,必须全国一致,只要有一个地方坏了规矩,就收不住场了。所以不能让通钢工人最终胜利,也不能让依棉工人最终胜利。

私有化的严重后果难以预料

各级政府官员勾结企业负责人掏空公有资产,把工人弄到下岗失业、无依无靠的地步,他们自己得利了,后遗症是要整个社会承担的。

中国人口众多,地大物博但人均资源很少,地区发展不平衡,我们又不能靠对外掠夺,只有实行社会主义公有制,才可能让每个人都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搞资本主义私有制,资本的趋利性会让我们的经济依赖西方,成为人家掠夺的对象。经过西方国家、本国政府、资本家层层剥皮,到老百姓手里还能剩多少?毛主席说过:“仰人鼻息,我们这个国家就不安稳了。”

一位依棉工人说,20年前,曾经有学生到依棉厂想要发动他们上街,结果被工人堵在厂门口。相持半天,学生不得不撤走,临走时对他们说:“工人师傅们,你们不出来,有你们后悔的一天。”这位工人说,那时候工人还是受惠的,要早知道有今天,当时肯定就上街去了——“打住吧,不要再这么改下去了”。

随着中国经济的殖民化和私有化,从前当家作主的工人已经彻底沦落到弱势地位。依棉只是私有化狂潮中一叶小舟,看似敌不过风浪,但如果有无数这样的小舟,就会联结成巨舰,任何风浪都会被踩在脚下。如果某些人再不停止这种自掘坟墓的私有化,后果是什么难以预料。

海涅在《西里西亚纺织工人之歌》里面写道:“德意志,我们织你的尸布!” 搞私有化的人可以站在高处,扬着头,对下面千万张菜色的脸视而不见,但他们下一秒就可能掀翻你脚下的台子,把你踩烂在他们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