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承志
一
一九八七年,我在长篇小说《金牧场》中,不仅过大地夸赞了美国黑人公民权运动中的非暴力主义者马丁·路德·金,而且错误地夸赞了美国的清教主义。这部书中涉及的“美国梦”、砍出的德沃夏克的交响乐、一本正经发出的关于哥伦布的议论,都肤浅至极,轻浮至不能原谅的地步。
这事让人沮丧。它使人觉得:世界那么复杂,认识它如盲人摸象。我们可能理解这个世界吗?
十年前买过一本旧书,题目是《马尔克姆·X自传》[注],买它的原因是有人推荐,但买后一直没在读过,一直拖至不久以前。
这是一个六十年代的美国黑人领袖的自传。
说起黑人领袖,很多人知道大名鼎鼎的马丁·路德·金。他被暗杀后毛泽东主席曾发表唁电,其中的名句(大意):资本主义制度是随着罪恶的贩卖黑奴行径兴起的,它也将随着黑色人种的彻底解放而告灭亡--曾经是当时世界上对黑人解放运动最响亮的支持。而马丁·路德·金的著名处,却在他的“非暴力主义”--这是一个流行至今的主义。 more
马丁·路德·金对于中国人来说并没有形成形象,但是他的主义,却不知为什么被中国人留了神。虽然没有统计调查,但他的主义确是今日中国知识分子的下意识里,对世事的一种判断原则。应该说,这个原则和美国白宫的知识分子几乎一模一样。
但是,在毛主席的唁电中,却清楚地表明了对这种非暴力主义的不同意见。毛主席讲到:马丁·路德·金一生坚持非暴力原则,但他却被美国的暴力杀害了。他的唁电对马丁·路德·金借以出名的道路,保留有非常严肃、非常理论化的异议。
一九八七年,我旅行老美,发觉每座大城都有一条胡同(决不是主要大街,故称胡同)被命名为“马丁·路德·金路”。当时,我觉得毛主席有一种未曾被解释过的哲理的深刻--非暴力主义完全可以当成体制的招牌或粉饰;它有那么一股奴才气,把正义通过下贱表达,让年轻人觉得不舒服。
决不会被美国佬做成胡同牌子的是另一种人。是谁呢,历史上凡真正的英雄都是无名的X,而美国黑人中的这一个,却真地姓X。
马尔克姆·X是一个复杂运动中的一个人物。我不可能详加介绍。他是与美国体制承认的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牧师在思想上对立(在行动上则强硬地支持金牧师的公民权运动)的另一个黑人领袖。一九六五年夏,早于金牧师三年,被暗杀于讲演台上。
今年,我不仅细细地把这本自传读完了,而且看了其他关于他的资料。X的魅力久久挟持着我,那是一种烫人的魅力。那是一种你不可能不被吸引的道路。那是使人趋向它如飞蛾投火般的、由于太真实了反而使人觉得是异端的思想。
我日益感到必须把马尔克姆·X的事介绍给人们,哪怕又在哪一天觉得肤浅。不过,直觉告诉我这次不会错,而且我觉得只有这样的“世界知识”,才值得一写。因为他的事和他的精神以及他的气质,都与我们并非无关。不可理解的是,已经是世界常识的他,却至今没有在中国得到起码的介绍。
这一部分黑人认为:每一个混血的美国黑人,溯本求源,都可能出身于一个被白人强奸的黑女奴之腹。因此,黑人原有的非洲姓氏已经被剥夺和忘却,美国黑人的姓氏其实是不清楚的。在摆脱白人强加的烙印姓氏、重新找到自己“灵魂的姓氏”之前,黑人的姓应该是X。
马尔克姆·X激动地写道:“我憎恶--我体内流着的、那个犯下强奸罪行的人的血,直至最后一滴!”他宣布自己姓X。
此举引起的强烈时髦至今没有停止,黑人改姓X、戴印有X字样的帽子、穿印有X字样的衬衫的行为,今年因洛杉矶事件引起的思考和马尔克姆·X的传记电影的上演,又醒目起来。
他们坚决认为“非暴力主义”不是解放之路。他们把美国社会中对黑人的人种歧视视为人类最丑恶、最罪恶的东西。反歧视--这个命题在九十年代又出现了。中国人也许没有感到西方对人的歧视有多么严重。在西方国家挣扎的中国人只求自己个人摆脱歧视、而并不反对歧视的世界。因此,国内也没有足够地觉察出歧视和敌视的危险,以及它的逼近。
马尔克姆·X和他的黑伙伴更进而否认在美国占主导地位的、英国清教徒派基督教。他们在终极处发展自己的思想,认为应该在根本信仰处,与歧视穷人的体制分道扬镳。
这一点不是马尔克姆·X的发明。六十年代,美国黑人运动中出现了一种宗教思潮;即在信仰的根上和毫无人性的美国白种优越主义决裂。这思潮当然和黑人的气质、以及他们的历史特点有关:他们尽管被骇人听闻地奴役过,但是没有象中国产生汉奸传统那样,产生特殊的出卖阶层。针对白色人种的人种歧视,他们激烈地宣扬黑色人种高贵的观点。这个观点必须借助神的嘴来说出--伊斯兰教被选择了。
这就是美国黑人当中兴起的“黑穆斯林”运动的简历。可以说我们不了解这个运动的规律。因为中国学这个专业的知识分子都忙着钻研送给中国一场鸦片战争的盎格鲁·萨克森精神去了,所以,包括两千万穆斯林在内的中国人,几乎谁也不知道美国的黑穆斯林。
而这个运动的规模及其惊人:到八十年代,美国已有百万计的黑人信仰或改宗于伊斯兰教。美国的清真寺遍布辽阔的北美大陆;短短几十年间发展起来的黑穆斯林的数目,据说几乎接近了中国自遥远的公元七世纪以来,用了一千三百年时间才发展起来的,回族中的穆斯林的数目。
发展史上的最有名的,是一名举世闻名的拳王入教;和他改用了“穆罕默德·阿里”这个宗教经名的事情。这是一个源于使美国视为大敌的、伊朗代表的十叶派精神的经名。
与拳王阿里信仰伊斯兰教相前后,马尔克姆·X也皈依了伊斯兰教。在美国黑穆斯林运动渐渐变得体制化和温顺时,马尔克姆·X以迷人的坚决性一跃而出,成为了美国黑人运动的鲜明旗帜。
他不后退一步地,主张最彻底地抗美国对黑人的暴力和人种歧视。他不使用一块铁片,没有摸过一粒子弹,他只用讲演这武器。但是他主张反抗。他到处演讲,人们被他的魅力倾倒。六十年代初他迅速著名起来,伟大的尊严带给了他雄辩,演说成了他的主要活动。
我不是翻译,但以下几段不能不译。
他说,我们没有登上新大陆那块使美国自豪的岩石,是岩石骑上了我们的头。
他说,白人问:黑人为什么憎恨白人呢?强奸者问女人:你为什么恨我?狼也问羊:“你恨我吗?”
他说,我的祖先被蛇咬过,我也被蛇咬过。当我告诫孩子们小心蛇时,他们说我教人憎恨。这是为什么?
他说,如果不相信我的话,请看一看你自己的生活。看看你周围的生活。不能只是因为你们运气不好吧。再往中央公园附近的中城街区走,去看看白人的神给白人带来的东西,看看白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去看看白人的公寓、公司、摩天楼;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地看看白人从不知怀疑的印第安人那里、用二十四美元买下的曼哈顿岛吧!
他说,不,革命不是没有歧视的公园和厕所,不是在厕所里坐在白人旁边的自由权利。那不是革命。
--对于我们,这些语言不是陌生的。只是我们几乎丧失了对它们起码的自信。至于他,他的魅力已经形成。但是他的道路显然还没有找到。
二
道路在哪里呢?
一次去麦加的朝觐,扬弃了马尔克姆·X思想中偏激的东西。
在麦加,当看见不同肤色、不同语文的穆斯林们完全象兄弟一样,当看见不同人种的人们不仅可能不相歧视和以牙还牙;而且可能有一个伟大的共同目的和理想时,马尔克姆·X的思想体系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在著名的麦加通信里,他写下了自己的感动和飞跃。他深沉地选择了排除对白人不加区别的、黑人民族主义的道路,并开始支持一切不同派别的黑人运动。
当美国的纳粹白人组织对马丁·路德·金的非暴力公民权运动大打出手时,马尔克姆·X写信给他们的头儿说:
警告您。我们在与白人优越主义的战斗中不受黑穆林运动的约束。在阿拉巴马,如果你们在种族主义的煽动下,对不过要求着自由的人的权利的金牧师的美国黑人,都要加以肉体的侵害的话,那么您和您的朋友三K党诸位,将要受到我们--不能满足非暴力非武装哲学、准备不计一切手段行使自我防卫的我们的最大限度的报复。
更大的一个事件,是他发表了对当时的美国总统肯尼迪被刺的看法。
当时的黑穆斯林运动领导人避免攻击,要求全体黑人对肯尼迪被刺事件保持沉默。但是马尔克姆·X却恰恰被选中担任一次无法取消的、已经预定的讲演。他被历史推上了前台,无法回避如同行刺一样的记者提问。
当被问及对肯尼迪被刺事件的看法时,他回答:“这是一个--害人者反害己的好例子。”他的意思是,他并不是对肯尼迪遇刺不遗憾,他是说,在美国白人之中充斥着一种对人的憎恨与恶意,长久以来发泄于残害黑人之上而不能餍足,这种罪恶,终于蔓延到了自己的白总统身上。
但是用语可能是极易误解的。最近由SpikeLee在洛杉矶黑人被白人警察残酷毒打酿成大乱之后,拍成了巨片《马尔克姆·X》。影片中反复重播了这句被争议的英语。无疑此语犯了天下之大不韪,美国舆论大哗。他被描写成一个黑色恶魔。此事使得美国的黑穆斯林(The black Muslims)运动感到必须避嫌;这也是他的启蒙之师、黑穆斯林领导人与他分道扬镳的原因之一。能感到,热爱体制和肯尼迪的美国社会对他的攻击,可能是相当恐怖的。然而,我却觉得他的那句话说得太棒了,不仅勇敢和一针见血,而且富有文学色彩。(如果我们把原文“硬译”一下的话,虽不妥,但可得一句:the chickens coming home to roost--“鸡必回窝”。)
正当他企图与一步步走向原教旨主义和体制派的黑穆斯林运动分离,企图在纽约举世闻名的黑人贫民窟区哈莱姆建立一个新的伊斯兰中心和黑人运动中心时,一阵罪恶的扫射把他打死在讲坛上。
而前不久,他在写完这本自传之前曾说:“这本书出版时,如果我还活着,那才是奇迹呢。”自传写到一九六四年夏天,他死于次年五月。书当年六月便已编成,但他的预言对了;他没有见到自己的自传出版。
这是一种省略极多的暗示。这不是预言或预感,而是清楚的判断。没有人比死者更明白危险有多临近;只是,没有听见这暗示。X在讲出这句暗示的时候,没有忍住自己的“弱”,但世界--等着他迈上那个死的讲坛。
他的自传的编者在前言里记载了一件事。一次,马尔克姆·X到他家作客。客人离开以后,他的妻子沉思许久,然后对这位编者说,真象刚刚和一头黑豹在一起喝过茶一样。
--这一系列鲜烈而干脆的思想和行为强烈地诱惑着我。X使我看见了一个纯粹的例子。
三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了解世界。而自己去摸清资料多得令人生厌的、复杂的外国问题,是非常困难的。
由于语文的障碍,首先需要翻译作中介,但是翻译们随人有异;他们传递过来的观点甚至资料,全打着他们的烙印。问题不在于他们的水平高低,而在于他们受了一种特殊的教育--他们中的很多人,不仅已经惯于对自己母语依托的文化妄加鄙薄,而且他们脑子里的外国观常常是保守的经济主义、科学主义和体制主义。我们必须向外界学习。但是真理和真正的人都是未知的X,而且要自己去找。
但是自己找是很危险的;我们找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结论或者目的,已经是在为自己的一个感觉找根据。真是没有一个客观的世界,我们的心里的动机和憧憬,在引导着我们认识世界。
我没有必要非保证说,这回没写错。我只想说,我写出的对马尔克姆·X的主观的感想,是我的心深深向往的。我真地,深深地喜爱他那种激烈的血性。换一个描写的词汇,这是比生命更宝贵的自尊。
我镂骨铭心地觉得,若是没有这样的自尊、血性和做人的本能的话--人不如畜,无美可言。我不知人们是否接受如上的思想。我不知我们的古老的中国,是否应该接受如上的思想,我只是感到,这是--自救的思想。
也许,他的细末如何并不重要。我有时琢磨自己的接近这个思想的过程。或者唯有我自己的这个轨迹--从莫名其妙地对“美国梦”和金牧师的兴趣,到对马尔克姆·X的独自的潜读;从单纯地对世界崇拜,到激烈地爱上异端;从傻傻地要以他们为师,到狠狠地想向他们开战--唯有这个轨迹才有着意味。
真遗憾毛主席那篇珍贵的唁电,包括那些名句没有发给马尔克姆·X。对于主席来说,他要表达的只是他对人种压迫和所谓非暴力主义的观点。我猜想,也许是秘书们和专家们的失职,没有向毛主席介绍这本自传和马尔姆·X其人。毛泽东是一定会喜欢马尔克姆·X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聊以为慰的是,当年的《人民日报》发表了文章,指出“马尔克姆·X是为两千三百万美国黑人的解放而斗争的”,“对待帝国主义的压迫者,只有以暴力反抗暴力”。这篇文章很重要,它使中国毕竟显示了中国气度。
至于马尔克姆·X,我崇敬的是他的尊严的魅力。
在我的主观的、冥想中得到的印象中,他确实像一头高贵而危险的黑豹,一个笔直矗立的黑影,一个深刻前面的黑色字母X。我常常觉得他对我们是一个重大的参考;决不仅是对穆斯林们,而是对中国青年。
一九九四年五月
**本文来源:**人文与社会
作者简介:张承志,男,回族,1948年生于北京。原籍山东济南。1967年清华附中毕业到内蒙古乌珠穆沁旗插队四年。1975年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学士,1978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民族历史语言系,1981年获得硕士学位,主要进行北方民族史研究工作。曾供职于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海军创作室、日本爱知大学等处。现为自由职业作家。1978年开始写作。曾获第一届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二、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已出版著作30余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理想主义气质”著称。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北方的河》《黑骏马》《西省暗杀考》《清洁的精神》《心灵史》。短篇小说《雪路》《晚潮》《辉煌的波马》《北望长城外》《胡涂乱抹》《大坂》《顶峰》《美丽瞬间》等,多次获奖。其中1991年出版的《心灵史》,描写西北哲合忍耶人苦难的信仰历程,有评论认为是当代文坛少见的“寻找精神价值,向世俗挑战的旗帜”。近作有2005 年出版的游记《鲜花的废墟:安达卢斯纪行》,散文集《聋子的耳朵》,河南文艺出版社 2007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