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在他的《哲学史讲演录》中称希腊的诡辩家是运用思想的能手。这个称号加在昂利·柏格森头上可以说是完全公正的。他在运用思想方面的确是个能手。在这方面,他把目前在我们这里颇为时髦的马赫远远地抛在后面。马赫几乎在任何地方都是笨拙的,甚至在他有理的地方。柏格森几乎在任何地方都以自己的机巧惊人,甚至在他错了的地方。读了他的著作不能不满意,就像看了技巧卓越的体操运动员的表演不能不满意一样。
柏格森在另一方面也很像诡辩家:他的非常精巧的逻辑操演的正面效果是很小的。甚至可以说:凡是柏格森企图用新的观点来观察形而上学和认识论的根本问题的地方,这个效果就是一个负数。乍看之下,这好像很奇怪。一个人赋有很大的机智并具备渊博的学识,而在智力活动方面却毫无建树,这种现象令人惊奇是非常自然的。但是,如果进一步加以观察,事情就十分清楚了。
柏格森不喜欢走旧道,他总想开辟自己的道路。毫无疑问,他表现了不少独特见解。但是,他的这些独特见解毕竟只足以说明一些细节,固然这些细节在他那里有时候的确说得很精彩。但总的来说,他不能摆脱在哲学家中占据统治地位的唯心主义倾向的影响。这种使柏格森不能摆脱其影响的唯心主义倾向,不管柏格森有多少独特见解,终于会把他的那些就其本身来说是很精彩的全部研究结果都化为乌有。就这一点来讲,他的例子是有深刻教育意义的。
为了更好地阐明这个例子的意义,我们要提醒读者注意柏格森观点中可以称之为唯物主义因素的东西。
例如,在他的《创造的进化》一书的第99页上写道:“植物直接用矿物质制造有机物。这种能力一般地说使它摆脱了移动的必要性。从而也摆脱了感觉的必要性。动物由于不得不寻找食物,就发展自己的活动能力,从而就发展越来越广泛和精确的意识”(第99页)。这就是说,意识的发展决定于存在的需要。如果你们把这一见解(其实它只是吧亚里士多德最深刻的思想之一翻译成为现代生物学的语言罢了)用来说明社会思想的发展,你们就可以得到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柏格森事实上也已经接近这一理论。或许甚至可以设想,他是这个理论的信奉者。他写道:“至于说到人的意识,我们直到现在也没有充分强调指出:机械的发明起初是人类意识发展的一个重要步骤,现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也还以制造和利用人造工具为重心;发明是进步道路上的路标,同时也指明了进步的方向”(第118-119页)。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之一。但是,第119页上的注解中的引文表明,柏格森所知道的只是拉孔布在《历史的社会学基础》[1286]一书中所表现的一种很庸俗的历史唯物主义。柏格森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一无所知的,否则他就不会把马克思比拉孔布作得早得多而且好得多的东西加在拉孔布的身上。由于不了解经典作家所说的历史唯物主义,柏格森对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生产关系的更替没有加以应有的注意。他以为:“数千年以后,以往的东西将只留下重要之点;那时,我们的战争和革命将被看成无足轻重,如果一般说来人们想起它们的话;那时,人们谈论蒸汽机和伴随它而出现的一切发明,可能像我们今天谈论青铜器和石器一样;而蒸汽机是决定一整个时代的”(第119页)。这种见解太肤浅了。革命和革命也有不同。至于生产关系(它们的总和说明各种生产方式的特征)方面的革命,那它们在社会发展史中是十分“重要之点”,当然任何一个严肃的历史学家都不会把它们看成是“无足轻重”的。但这一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这里主要的是,柏格森给“完美的理性”下一个这样的定义:“完美的理性”是“制造和使用无机工具的能力”(第120页,重点是柏格森自己加的)。这就说明,他认为,劳动工具对人类发展起决定性作用的思想不仅具有社会学意义,而且具有认识论意义。这也不足为奇。既然,如我们在前面看到的,所有动物的意识都是活动的结果,那末,其中人类的理解能力——用柏格森的话来说——当然是“对我们的活动能力的简单补充”(第3页,重点是我加的)。不这样是不可能的,因为后一种想法无非是前一种想法的局部表现。[1287]但是,从这一唯物主义观点来看,认识论取得唯物主义形式,也是非常自然的。柏格森说的完全正确:“行动不可能在非现实中进行”(第五页)。因此,一些流行的议论,说我们不认识而且不可能认识事物的本质,说我们必须在不可知的东西的前面止步等等,是毫无根据的。柏格森说:“可以设想,为了思辨或幻想而生的思想家,始终是不现实的;他要改造现实;或许他甚至要创造现实,好像我们通过自己的想象用朵朵浮云创造出人和动物的形状一样。但是,正视实际活动及其必然反应的思想家,接触对象以便时刻从对象中得到不断改变的印象的思想家,总会在某些事情上同绝对者发生关系的”(第五页)。“绝对者”这个词可能引起误解。我们认为它在这里是不恰当的。但是,我们不同柏格森在字眼上争论,我们很乐意承认他是正确的:如果外界始终是我们的认识所不能达到的话,我们就不能作用于外界。这一点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唯物主义哲学中早已阐述得明明白白的了。[1288]再往下看。柏格森肯定:“凡活动面向生产的地方(如人的活动——普列汉诺夫注),认识就必然涉及各种关系。”(第5页)这也是最正确不过的。由此也可以得出完全唯物主义的结论。如果把柏格森想作出这种结论,而且把这种结论推进到逻辑终点的话,那末,凭他对辩证思维的强烈的喜好和杰出的才能,他就能清楚地阐明认识论的重要问题。但是,他无论如何不想这样做。他是一个坚定的唯心主义者,他认为,物理只不过是“表现出来的心理”。因此,他的那些看来很有价值的认识论议论,我们在他那里看到的不是新的结论,而是旧的、我们知道得很清楚的唯心主义的petitio principii[1289]。柏格森的有利于唯心主义的顽固偏见,推翻了他依据自己的唯物主义前提所能够作出的那些原理。例如,他在宣布我们的理解能力是对我们的行动能力的简单补充之后,就在有待于进一步分析的借口下赶紧补充说:在“现实中既不存在事物,也不存在行动”(第211页,重点是我加的)。这是多么彻底的呀!但如果是这样,如果既没有事物,又没有行动,那末,十分明显,思想家只有求助于意识了。柏格森正是这样做的。在他看来,意识是“本源”(第202页)。不错,他预先声明过:他之所以使用“意识”这个词,只是由于没有更好的词;他所指的决“不是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发生作用的缩小了的意识”(同上)。但是,这种没有任何新内容的声明不仅无补于事,而且把人弄得更糊涂了,因为超个人的意识是无稽之谈,它只能用来满足信教者的宗教感情,但决不能论证实际上同宗教信条全然异趣的哲学。
柏格森经过自己的唯物主义的远航回到唯心主义的港口之后,肯定地说:理性只能从现实的外在方面来认识现实,而这不是真正的认识(参看该书第167页的例子)。真正的认识,即从现实的内在方面对现实的认识,只有超出理性范围并求助于直觉的哲学才能够提供出来。不用说,我们这位思想家从而就为臆想敞开了方便之门。他在“哲学家应该比科学家走的更远”(第317页)的借口下编造了一种哲学神话,从下面一段话中可以大略地知道这种神话的性质和内容: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盛着高压蒸汽的容器,其中的蒸汽通过裂缝一丝丝地冒出来。冒到空气里来的这些蒸汽几乎全都凝结成小水滴,落到地上;显然,凝结和下落时某种东西的某种损失,是某种间断和亏损。但是,在某几个瞬间里,有一小部分蒸汽没有凝结起来;这一部分蒸汽尽量要把往下落的小水滴抬起来,但是它所能够做到的,最多就是延缓小水滴的下落。同样,从无限的生命储备中也不断地流出一丝丝气流,这些气流在下降时形成了动植物界。这些动植物界内部,生物的发展是原始气流的残余,是在同物质性正好相反的方向上延续着的搏动。”(第211页)
如果你们指出,这个comparaison n’est pas raison,[1290]正如其他任何比喻都不是理由一样,那末,柏格森就会立刻同意你们的意见。他会说:“我们不应该这一比喻。它所提供的只是对现实的淡漠的和不完全精确的映像,因为小孔、气流和水滴的形成都是必然受制约的,而任何世界的创造却都是自由的行动,物质世界内部的生命也具有这种自由。不妨把这种创造比之为某种姿态,如举手;例如,手如果听其自然,他就会落下来,但是,在手中毕竟保持着一部分指使着它的、力求使它举起的意志。这种以后会终止的创造性姿态的映像,使我们对前面所说的东西有一比较精确地观念。”(同上页)
生命是创造性的姿态,是“迸发”。物质是迸发的终止,是创造性姿态的停止。我们相信,现在有许多俄国读者会认为,这种看法既容易了解,又含义深刻。我们无奈衷心地祝贺这些读者,并希望他们在柏格森的领导下进一步从生命的内在方面来了解生命的本质。而对于那些不醉心于现时哲学上崇尚唯心主义的时髦风气的人,我们在在结束这一长篇评论的时候,要向他们指出柏格森在其直觉哲学中所犯的两个重大错误。
第一,从现实生产过程的内在方面来观察现实生产过程的企图,是注定要一败涂地的:除了神秘的浓雾之外,这种企图从来没有产生出而且不可能产生出任何其他东西。为什么?对这个问题,斯宾诺莎早就用他的“伦理学”的第二部分的第23个命题作了回答。[1291]
第二,柏格森对生成过程谈的那么多,但对它的理解却是及其片面的:这个过程中根本没有现有的存在的因素。这当然有助于把物质世界分解为简单地流,这种分解是柏格森为了自己的神秘唯心主义的利益而坚持的,但是,这样一来,辩证法就会变成简单的诡辩论,这一点从希腊哲学史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来。
柏格森喜欢普罗提诺。不喜欢也是不可能的。这是十分自然的。但是,法国工团主义的某些理论家醉心于柏格森,这却是只有充满误解的哲学思想史中才有的最滑稽可笑的误解之一。这一误解表明,法国工团主义理论家们的思想处于多么低下的理论水平:低得难以再低了!
注释:
[1286] 关于拉孔布的这本书,请参看我写的《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最近一版的附录三。
[1287] 这里还必须指出一点:驯养动物的时候,人们可以得到有机的劳动工具,而驯养动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理性”的事。这是很重要的。
[1288] 参看论文集《对我们的批判者的批判》中我同康拉德·施米特的争论。
[1289] “逻辑错误”。
[1290] “比喻不是理由。”
[1291] “灵魂只有在接受肉体所感受到的印象的观念时,才能认识自己”(《伦理学》,第二部分,第84页。
- M·布尔加柯夫根据法文第三版译出
- 1909年莫斯科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