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克解答英国卫报的十九个问题:福山不再是福山主义者

10/18/2014 posted in  理论视野

英国《卫报》10月8日在网上邀请读者向哲学家齐泽克提出问题,网友们提出的问题五花八门,从共产主义到冥想,从猫到诗歌,再从福山到全球化,看齐泽克是如何一一回应的。

1、【关于历史的终结】

问:历史的终结,或者如你某些时候所说的福山主义,是一个在你很多政治著作中出现过的概念。你认为这个时代在历史上的独一无二特点是什么?你又如何理解“终结”的?“终结”意味着想象力的失败吗?是由于20世纪中期左派在其顶峰的失败么?又或者你认为是资本主义在生产关系层次上发生的系统改变,单纯是使用某个不常见的术语呢?

齐泽克:我记得当福山出版《历史的终结》时,对他的嘲弄十分流行。但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福山主义者。甚至当时的左派,大部分的左派,都没有提出基本问题,关于资本主义未来状态的重大问题。他们只是尝试去塑造更加正义的现存体系。以及更加富有效率的现存体系。我认为今天的重大问题是:这足够吗?很明显,常识告诉我们,我们人类,我们所有人,正在接近一系列潜在的灾难性问题和对抗。生态危机,财政危机以及如何克服这一危机,知识产权,谁将控制生物遗传技术,特别是我们社会中新形式的种族隔离。人们说我们的社会正在步入全球化:柏林墙倒塌了。是的,但新的隔离墙正在各处修建,甚至在字面的意义上被修建。美国和墨西哥,以色列和西岸,等等。

这里我想引用一个我很欣赏的右派哲学家,德国的彼得·斯洛特迪克。他对全球化做了个很睿智的观察。他说全球化并不意味着我们处在一个全球社会里,他说全球同时意味着穹顶意义上的球形,把我们分组与他人区分开来。他指的可能是电影《极乐世界》里的情景,在那里特权精英生活在一个保护性的球形舱里。而这种情况在今天越来越多。到拉美去看看:那里有好莱坞、圣塔莫妮卡和英格尔伍德象征性的圆顶建筑,如果你有特权,那么你理性上知道存在贫民窟,但你并不会真正看到贫民窟。你只会在暴乱、抗议和爆炸时才意识到贫民窟的存在。

所以福山的问题是:从长远看,自由民主的资本主义能解决这些问题吗?我认为,不幸的是,并不能。十分有趣的是,甚至福山他自己也不再是个福山主义者,他承认《历史的终结》过时了。所以这就是今天的问题,如何去想象另一种选择。甚至好莱坞都知道什么在等着我们,如果一切就像我们现在一样继续,那就是一个新的种族隔离的世界。《饥饿游戏》、《极乐世界》等等。但该怎么办呢?这仍然是个问题。我这里没有简单的解决办法。

2、【关于共产主义】

问:你一直在捍卫列宁和共产主义,批判资本主义、国家和自由主义。但你拒绝全世界工人阶级的革命潜力……为什么?

齐泽克:首先,我不是捍卫列宁。我只是说十月革命是一个真正的解放事件。但同时我很清楚,斯大林主义从一开始就是内嵌在十月革命中的可能性。其次,我不只是批判自由主义。我非常欣赏自由主义所讨论的自由。我不是在重复旧的伪马克思主义观点,关于我们只有形式自由,而是真正的自由。形式很重要。当我们有了形式自由,我们才能意识到这一自由的有限性。关于谁可能成为今天改变的中介这个问题很直接。这个中介不再是传统的工人阶级。因为要成为一个传统的工人阶级,我必须被一家大工厂或公司雇佣并拥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好的,我被剥削了,但是以一种稳定的方式。这在今天几乎是一种特权。那些一直失业的人呢?那些工作不稳定的工人呢?那些生活在我们穹顶之外的人呢,那些生活在我们世界之外的人呢?所以我认为唯一可能改变的中介是联合所有这些无依无靠的人、被边缘化的人等等。非法移民工人、不稳定的被雇佣者,这些生活在生态威胁之下的人,我们的任务就是用某种方式加入这些多元的主体。再也没有马克思主义的目的论来确保成功。或许我们将继续,但最终停滞在某个新的种族主义噩梦中。但尽管如此我不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我认为力量只来自于承认失败,或者我们所在的危机的严重程度。最后,我们必须意识到,20世纪结束了。所有20世纪关于资本主义的答案都不再发挥作用了。对于斯大林主义的共产主义,最大的讽刺是直到今天共产党仍在掌权,他们是最有效的资本主义管理者。

不幸的是,我认为社会民主主义福利国家的时代结束了,只有在强大的国家里它才可能实现。但今天在全球无代价的资本流动下,对于民族国家来说不再可能确保普遍的福利。然后正如我所说的,我认为诉求于基层民主不再有效。

但这并非全部真相。有很多迹象表明新事物是可能的。我用一个例子加以总结。免费下载。难道在这一块我们不是进入了共产主义吗?甚至DVD都在消失。我认为资本主义将无法整合所谓的知识产权。知识成果在本质上就是共产主义的,能够免费的传播。这一产品的免费获取已经为我们打开了一个非资本主义的领域,即使这是最先进资本主义的产物。让我们再一次去寻找迹象。有很多替代的迹象。我们只需要有耐心和等待。我们应当行动,但不是以旧的马克思主义方式,把我们当初历史必然性的工具。我们应当参与所有的斗争,在这里反对性别歧视,在那里反对种族歧视,等等。但我们应当开放对风险的意识。在政治活动中总是有一个谜存在。你认为你参与到一个伟大的进程,没有任何东西超出其外。但常常是你只是满足了一个小小的需求,并且如果你坚持下去,一切都会被改变。我们不能提前掌握我们行动的后果。我们应当行动起来,保持我们思想的开放性。

所以让我用一个来自拿破仑的军事名言结束吧:进攻,然后我们将看到。这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

3、【关于无政府主义】

问:你为何对于无政府——共产主义很反感?你愿意信仰无产阶级专政吗?

齐泽克:提到无政府共产主义,可能意味着非代表的直接民主,在地方一级,人民直接参与解决自己的问题。我认为这很好,但是这无法解决全球问题。首先,我们以委内瑞拉为例,他们试图推行基层民主,但是这一计划的必需条件是一个强力的专制领袖。草根运动总是存在这一问题。他们在某一程度上确实做得很好,但你无法更进一步,而当下我的问题是如何走得更远。我们所需要的是做出是重大决定、行动等等。例如为了应对生态威胁,仅仅在社区组织资源回收等等是不够的。我们需要从长远出发对整个工业文明进行彻底的重组。

4、【关于《二十一世纪资本论》】

问:齐泽克如何看托马斯·皮克迪关于全球范围收取累进税以减少不平等的观点?齐泽克是否认为对于左派来说,这是一个有效的和值得尝试的目标,或者不过是浪费时间?

齐泽克:就像所有人一样,我当然欣赏皮克迪的著作。但我认为他的解决方案,提高对富人的税收,是乌托邦。为什么呢?有两个原因。首先,皮克迪非常清楚这一点。他认为资本主义是唯一有效的系统。所以他希望保留资本主义的系统,而仅仅通过高税收来使其更加正义。我认为在今天的全球资本主义你做不到这点。因此就需要某种全球政府能够普遍地提高税负。但如果我们有了全球政府,激进左翼就胜利了。然后我们就不需要再生活在这个资本主义世界了。所以皮克迪的解决方案实际上假定我们已经取得了胜利。

其次,让我们假设,即使某些社会民主主义政府实行了高税率,为了维持这一政策就必须引进其他改变。你不能仅仅提高税率,而同时保持现在的资本主义。这里我看到了问题所在。我更多地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不仅仅对皮克迪,同样对于保罗·克鲁格曼、约瑟夫·斯蒂格利茨等人。是的,我们应当从他们所提出的问题出发,但我们同样应该知道这不过是开始。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必须有更为严厉的措施。

5、【关于巴勒斯坦问题】

问:对以色列的学术抵制正义吗?你支持抵制吗?

齐泽克:我支持学术抵制,但仅仅是对以色列国家机构的抵制。对于以色列的抵制意味着不访问它,但不包括不接触以色列的人民,我完全反对这种抵制。原因是双重的。首先,最近在欧洲有新一波的反犹主义。例如在匈牙利、斯洛伐克、波兰等国家。所以对于一个记得大屠杀的欧洲人来说,任何对犹太人的抵制都会给我们带来可怕的记忆。我们这是在玩火。

但尽管如此,我支持抵制、BDS(撤资和制裁)以及其他这类活动的原因在于,这是对于支持巴勒斯坦人和促使犹太人对于复国主义批判的常规进程。这种团结是至关重要的。一旦我们放弃了这种团结,说哦不,以色列太坏了我们应当直接反对以色列,我们就该死了。我的生命就结束了。

另一件事也很重要,人们却往往忘记了:抵制是一种非暴力的措施。抵制比恐怖主义好,比炸弹好。因此,尽管我绝对站在巴勒斯坦一方,我认为我们应当十分小心让巴勒斯坦的抵抗成为现代解放进程的一部分。没有这一点,我们就迷失方向了。

6、【关于现代艺术】

问:斯特拉文斯基还是勋伯格?

齐泽克:当然,这个问题可能涉及阿多诺关于新音乐哲学的著作。我完全同意阿多诺的观点。我反对斯特拉文斯基,赞同勋伯格。我认为当我们在艺术上取得突破时,就像勋伯格那样,总是会伴随着一个像斯特拉文斯基那样的角色。试图重新将这一突破正常化。切断突破的颠覆性环节。我还认为这一情况对于其他艺术也试用,例如,在现代绘画中,就是毕加索VS布拉克。我认为毕加索就是绘画界的斯特拉文斯基,采用他的折衷主义,而乔治·布拉克是彻底的现代禁欲主义。甚至在文学领域,虽然这个比喻不太完美,但我仍想说的是乔伊斯VS贝克特。我认为乔伊斯对于自己的作品太自大了。对于这种百科全书的方法太自命不凡了,就像在《芬尼根守灵夜》中使用所有的语言;对我来说真正的天才是塞缪尔·贝克特。如果我来选择20世纪的一部小说,我会选《无名氏》。我认为三个20世纪最棒的文学大师是贝克特、卡夫卡和俄罗斯的安德烈·普拉托诺夫。如果你把三个人的作品放在一起,我愿意把其他所有书都烧掉只留下这三个人的书。我认为甚至很多极具现代主义的写作是被高估的。例如,如果我要在弗吉尼亚·伍尔夫和达夫妮·杜穆里埃中做出选择的话,我会立即选择杜穆里埃。我们不应当害怕承认这一点。

7、【关于智慧】

问:你似乎认可彼得·斯劳特戴克关于当代犬儒主义的观点。你是否同意他关于“回到犬儒”的论点,认为应当更符合古希腊犬儒主义哲学,以作为当代犬儒主义的补救措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古希腊犬儒主义又是什么样的呢?

同时,奥斯卡·王尔德的《社会主义下人的灵魂》对你有多大影响?这是我最爱读的书,我看到你在《先是悲剧,再是闹剧》中直接引用了该书。我甚至因为这一原因阅读了你的同名著作。

你是否认为现代哲学是否已经完全脱离了对智慧的爱/追求,像古希腊人所理解的那样?是否都是些理论而没有任何应用,就像尼采、马克思和维特根斯坦所指出那样?你如何理解对智慧的爱?现代思想是否可以并且应当创造一种情景,使人们认识到他们需要理性来关怀人类?

最后,我是一个年轻的美国哲学家,反对资本主义、民主制或者其他美国式生活的主导范式。我感到自己很悲惨。我一直痛苦着,感到强烈的痛苦,因为被迫生活于这个——正如你所说的——“宽容的集权主义”国家。你有什么对于像我这样的人的建议么,关于如何寻找更好生活方式的建议?

我是你的忠实粉丝,当然我认识到这可能导致你鄙视我,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总是对你的努力鼓舞不停,并希望你在世界上取得成功——当然你已经取得了如此多的成就。

齐泽克:我认为是的,现代哲学已经摆脱了对智慧的追求,同时我认为这是最好的事。智慧基本上就是循规蹈矩的愚蠢表现。智慧最好的体现就是箴言,通过箴言你可以判断一切事物。如果你冒险并且成功了,就可以有一个相关的箴言。如果你失败了,你就有了另一个箴言,就像在我们的语言中:你不能顶风尿尿。这就是智慧。关于智慧最终的教训就是不要去过多的尝试,不要定太高的目标,一切将终归尘土。但我想到了基督教的例子,我将自己定性为一个无神论基督徒,基督教不是智慧。从智慧的标准看,这是疯狂的。是希求某个根本性的断裂发生,我们将得救,等等。所以我认为今天所有的智慧,通常是新时代的智慧,尽管他们装作是帮助我们避免危机,但只会加重危机。智慧是我们今天敌人的名字之一。

8、【关于哲学的未来】

问:什么是哲学的未来——无论是在学术界还是在所谓的“集体意识”的意义上?

齐泽克:我认为哲学将变得比以往更加重要,哪怕是对于所谓的“普通人”。为何如此?今天资本主义难于想象的社会变动,以及科学和技术的突破,巨大地改变了我们的境况,以至于旧道德和宗教系统不再发挥作用。想一想生物干预技术,甚至可以改变你的性格,改变你灵魂的运作方式。这在故去的伦理学看来甚至是不可能的,也就意味着我们都必须对此加以思考。我们必须做出决断。我们不能依靠古老的宗教或道德公式。例如:你是赞同还是反对生物干预技术?为了做出决定、选择离场,你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将问题含蓄地表达为:我是否拥有自由意志?我真的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么?等等。所以我认为21世纪将是哲学的世纪。

9、【关于伊斯兰教】

问:齐泽克教授。你对本周美国关于伊斯兰的讨论如何看,讨论的话题有伊斯兰对于西方“威胁”的实质,以及这一威胁是否不仅包括激进的圣战分子,还包括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话——温和的伊斯兰教教徒,他们被认为暗中支持圣战分子或者至少不反对圣战分子的信仰和意图,进而还支持在社会上对女性的压迫,包括性压迫。《古兰经》和多数伊斯兰教信徒似乎都支持对丹麦漫画家进行审查和刑罚,还有对于“变节者”的死刑。有人主张伊斯兰教“就是万恶之源”。你会在何种情况下同意这一说法吗?谢谢你!

齐泽克:首先关于对欧洲的威胁。真正对欧洲的威胁不是外部的。例如伊斯兰教或其他外部的敌人,而是来自欧洲内部的。真正的威胁是为了保护欧洲而反移民的民粹主义,它们拒绝了真正值得为之战斗的欧洲遗产。至于伊斯兰教,我认为正如同其他宗教一样,所有的宗教都不过是投机取巧。宗教的创始人往往告诫一些关于爱与宽容的伟大教诲,但此后只不过为了宗教自己的安危,他们就补充了杀害那些不信仰宗教人的权利。就像基督说的,爱你的邻人,但此后他又说我来不是带来和平,而是叫世上起刀兵。所以非常清楚,我完全反对今天的穆斯林原教旨主义。

10、【关于英国骚乱】

问:为什么你对英国暴乱产生如此的误会呢?为何不能把这些暴徒对街道和商店一晚上的控制看成是政治的?或许不符合你的模式,但是……

齐泽克:提问里说,为什么这些暴徒不能控制街道至少一个晚上?这的确是一个针对我的问题。我认为发生这种狂欢式的起义很容易,持续很短的时间,然后稍晚就恢复正常了。对于一个革命或起义成功的衡量,就是第二天发生了什么。当事情回复正常后,普通人如何看待这些变化的?这是为何我不喜欢嘉年华的缘故。我喜欢秩序与纪律。我喜欢日常生活中的改变,我不喜欢发生某个狂欢,然后我们又回到腐败的日常生活中天真地回忆那一刻。这就是我在英国暴乱中没看到的东西。哪怕是一个最小的场景。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我是某个资产阶级秘密组织的成员,试图去诋毁左派,我就会组织和资助这样的骚乱。

11、【关于欲望】

问:亲爱的斯拉沃热,你对拉康关于欲望的目的是再生产自身的观点做了重新阐释,这一阐释与叔本华的意志理论有何区别,后者在你的作品中一直缺席着。进而鉴于这一观点,我们如何才能反对阿多诺关于地球上没有容纳所有人欲望空间的观点,我们似乎正在规划耗尽整个自然世界,并目睹着有限资源和无限的躁动人们的可怕冲突。最后谢谢你的工作。

齐泽克:我看不出在叔本华与拉康之间有什么连续性。我认为叔本华是处在理性生命哲学的开端,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没有什么联系。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是理性的、 铰链的和结构的,正如语言一样。叔本华的驱动力是生命驱动,而弗洛伊德那里是死亡驱动。在生与死的对立间,我站在死一边。这就是为何我十分喜爱冯·特里尔的《忧郁症》——所有地球的生命都消失了,所以我认为这是一部有着圆满结局的电影。

12、【关于快乐】

问:现在快乐重要么?我们怎样才能快乐呢?你能给出些步骤的建议么?

齐泽克:快乐从来不重要。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使我们快乐的并不是获得我们想要的。而是去梦想我们想要的。快乐是留给机会主义者的。所以我认为唯一能得到深刻满足的生活是一种永恒斗争的生活,特别是与自己斗争。我们都记得戈登·盖柯,由迈克尔·道格拉斯在《华尔街》中扮演的角色。他说过,只有弱者才需要早餐,或者就是需要朋友给你买一只狗,我想我们对于快乐应该说些类似的话。如果你想保持快乐,那么就保持愚蠢吧。真正的大师从不快乐;快乐只是奴隶的一种。

13、【关于猫】

问:你觉得我们可以从猫那里学习到什么,如果能学到什么的话?

齐泽克:没有什么。我喜欢在陌生领域中寻找阶级斗争。例如在经典的好莱坞电影中就很清楚,吸血鬼夫妇和僵尸就指向阶级斗争。吸血鬼们很有钱,他们住在我们中间。僵尸都是穷人、活死人、丑陋的、愚蠢的、从外面进攻我们。对于猫和狗也是一样。猫很懒、邪恶、剥削我们,狗则是忠诚的、努力工作的,所以如果我在政府里,我一定对养猫收税,收很重的税。

14、【关于政治无聊症】

问:我很兴趣你会如何描述无聊状态。现在大量的人们宣称他们对于政治(也就是自由民主政治——我们所拥有的政治)感到无聊、或是厌倦或是其他形式矛盾心理的表达,这是否暗示了某种不同于愤世嫉俗的内容(不论你是如何界定这一情形的)?

齐泽克:我认为无聊是每一个真正行动的开始。克尔凯郭尔,我最喜欢的思想家之一,写道:正是由于无聊,对孤独的无聊,上帝才创造了世界。然后亚当感到无聊,所以上帝创造了夏娃。然后孤独的人们感到无聊,他们创造了社会。然后我们,欧洲人感到无聊,开始了殖民。现在我们对我们地球感到无聊,我们要到太空旅行。无聊为新的事业开辟了空间。没有无聊,就没有创造力。如果你不无聊,你只是愚蠢地享受你当前的境况。

15、【关于艾茵·兰德】

问:您认为艾茵·兰德(或译为安·兰德)的客观主义哲学,特别是她关于利己主义伦理学和自由放任资本主义的思想应当在西方世界得到更广泛的接受么?

齐泽克:我得说我很欣赏艾茵·兰德。当然,我完全不同意她的观点。我所喜欢她的是被我叫做正统性的东西,所有的统治意识形态只有在不提及自身的情况下才能顺利运作。就像今天没有任何一个资本主义者会说:自我中心是好的。他们试图去用为了集体利益的伦理学来掩盖它,但是艾茵·兰德坦诚到底。她对于资本主义所扮演的角色,就像梅尔布朗斯对天主教所扮演的角色,或者像克莱斯特对于德国军国主义所扮演的角色。他们对于统治意识形态来说都是很尴尬的。这主要是由于他们将统治的核心秘密公之于众。

16、【冥想问题】

问:感谢齐泽克教授花时间来做这个访谈。第一个问题:作为你是什么样的?第二个问题:你对于禅怎么看?第三个问题:你对于冥想,特别是其与科学研究的关系怎么看?如果你并不依靠冥想来探索研究,那又是为什么呢?禅宗有个说法,如果你感觉找不出20分钟来冥想,那么你应当花两倍的时间来冥想。

齐泽克:我不知道成为我是什么样的,因为我不是我自己。我做所有的工作来逃避自己。我不相信看透自己。如果你去尝试看透自己,你只能看到一堆大便。我认为我们所应该做的是把我们自己从自己那里扔出去。真理不在我们内部深处。真相在外部。

关于禅,这也是我与禅宗的伦理学分歧的原因。在今天,禅宗的所谓领悟不过是告诉我们不要将自己抛进现实,让我们不要太过于依赖尘世的对象。因为外部现实不过是表象的流动。我却认为恰恰相反,我们应当彻底把自己依附于尘世的对象。如果你写一部书,就忘掉其他的一切,把自己投入进去。如果你在恋爱,就一路到头,为了爱的对象牺牲一切。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不在希望坠入爱河的原因。我们希望爱能得到控制,就像安全的性爱一样。但是对于爱,我所喜欢的部分恰恰是堕落。只有在堕落的时候我才感受到自己活着。而这又回到了历史的开头:我认为黑格尔就已经知道了,亚当的堕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成就、最伟大的事件。

17、【诗歌问题】

问:亲爱的齐泽克先生,诗歌死了么?如果死了,什么杀死了它?如果死了,能复活它么?在这个提法中,诗歌成了一个轮椅上的僵尸。这样的表达不好。有什么能够扭转诗歌自知必将到来的死亡? Bhanu Kapil

齐泽克:诗歌没有死,但它受了很重的伤,并且深感内疚与责任深重。我越是去寻找现代种族清洗的起源,我就越是发现有诗人为之做了准备工作:不论在波斯尼亚、卢旺达还是其他地方。斯蒂芬·温伯格说你需要某种类似于宗教的东西让好人去做坏事。我认为诗歌同样可以做到这一点,通过其强大的狂喜愿景,可以遮蔽住你真实行为的残酷。所以当柏拉图在城邦里禁止诗人时,他是正确的。

18、【维基解密问题】

问:网上对新闻的管控战争仍在继续,当前的胜者是国家与大企业的实权精英,进而他们的历史叙事就成为了今天被广泛接受的现实。那么对于恢复民众关于现实真实视角的信心,维基解密以及其他解密网站能发挥多大的重要性?

齐泽克:我认为维基解密最近所披露的,所谓的Disa(美国国防信息系统局)秘密协议,十分重要。这一揭秘展示了我们如何体验着自己的自由生活,例如你可以阅读你想读的书,你的爱情生活属于你自己,你可以投资到你想要的领域,但同时这些自由的选择都发生在一个越来越模糊和失去控制的框架内部。我想,我们越是享受着作为个体的自由,就越是受到复杂的社会网络控制。而这就是解密网站的作用。现在让我跟精确地表述:我很清楚我们怀疑自己能从他们那学到什么,因为基本上我们并没有学到太多新的东西。但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我们更喜欢去忽略这些。我希望这些揭秘远离我的视线。维基解密最大的成就,就是我们普通人无法再去伪装我们不知道真相了。

19、【苏格兰公投问题】

问:斯拉沃热,你好!我非常喜欢你昨天晚上关于西方自由所说的内容。我知道你喜欢讨论全球的主题,但是现在英国有个真正发生改变的契机——苏格兰公投。它可能变得更好或更糟,但人们至少可以想象某种不可能的前景:某种激进的、难于界定的、新自由主义的替代品。从后南斯拉夫的视角看,你是否认为左派的意愿依靠于公民的民族主义上是解放(正如我们很多人所感觉的那样)还是束缚?你昨晚重申资本主义的问题是全球性的。那么你认为其解决方案是全球的还是局部的?

齐泽克:我知道在左派内部有着分歧,一方认为我们必须依靠地区性的抵抗,一方则认为出路必须是全球性的。我明确站在后者一边。现实的出路必须比资本主义更加全球化。地方的抵抗文化完满地契合了世界资本主义,只是帮助当地人民更好地适应全球资本主义。举一个例子:印度新的总理,穆迪,他希望印度更加彻底地拥抱全球资本主义,他同时是一个印度民族主义者。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一悖论。

  • 本文由观察者网专栏作者、中国政法大学马哲硕士赵超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