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走上海女孩的年夜饭背后有怎样的阶级鸿沟

02/11/2016 posted in  当代中国

作者: 我是农二代

近日,一位上海女孩跟男友回家江西农村过年,却被一顿年夜饭吓退的新闻,引起了网友热议,迅速登上头条。小两口的矛盾引发如此多的讨论,说明这件事情绝不仅仅是他们二人的冲突,而是反映了中国社会的症候。

虽然新闻说网友集体震怒,但实际上,网友们对此事的看法并不一致。从腾讯新闻下面的评论来看,多数人反感这位上海女孩看不起农村人,装腔作势,完全持批判态度;但也有人支持这位女孩的行为,理由是,如果你是这位女孩的父母,你愿意让他嫁给穷人受苦吗?当然,还有一些看起来比较理性的网友认为,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不是一个阶级就不该在一起,所以选择分手是对的,应该表示理解,但是这个女孩前脚一到家后脚就闹着要走,不给人面子,缺乏教养,情商不高。

我们看到,批判者往往从道德出发进行批判,而支持者反对“道德绑架”,理中客们则在实际上接受现实的基础上对道德保持一定的尊重,至少是表面上的尊重。但是,从这件事中各方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诉诸道德的批判显示出内在的矛盾性。从道德出发,其实就是从一套普世的价值观出发,来衡量被批判者。但是,我们又分明看到,被批判者全然不认同这种价值观,甚至鸣冤叫屈。道德化批判的效果仅仅在于加强相同立场的人的愤怒,普世的批判最终还是成为自说自话。这种内在矛盾性之所以产生,是因为立场的差别,而划分这种立场的,正是不同的经济地位或者说阶级。每个阶级都有自己的价值观,自己的爱自己的恨,所以,我们希望超出道德化批判的层次,从现实阶级关系上作一番分析。

上海女孩的想象与现实

首先,我们来看看第一个蹊跷的地方。女孩所讲诉的自己离开的理由时,提到“比我想象的差一百倍”。我们不禁要问,她想象的农村到底是啥?能让她觉得现实与之相比,“差一百倍”。

这位上海女孩自称父亲是国企工人母亲是老师,看样子应该没有接触过农村。她脑海里的农村形象,如果不是来自现实经验,那就是根据媒体的宣传,结合男友告诉她的信息,脑补出来的。而媒体中的农村形象,不过是城市资产阶级消费主义文化下的一个“想象”的农村。这个农村,要么是与城市相对立的一个田园牧歌式的地方,要么是农业资本家奋斗的战场。构成农村人口主体和文化主体的小农,同他们的前现代生活一起,被排除在“城市”的目光之外了。

比如,党媒所宣传的农村,已经不是土路瓦房的农村,而是柏油马路和三层小楼的“新农村”。

12819.1江西吉安农村新貌(转自中国吉安网)

这个新农村,也不再是辛勤耕耘一亩三分地的小农的农村,而是种粮大户、养殖大户和旅游景点的农村。

12819.2*江西吉安农村产业(转自中国吉安网)(

而电视剧里的农村形象,也大致按照这个路数演绎。比如,前几年很火的农村题材电视剧《乡村爱情故事》,其中的主角不是也搞企业搞旅游景点吗?电视剧里的那个农村,虽然赶不上新农村霸气,但路好走,房间也敞亮,卫生还不错,就是楼层低了点而已,上海姑娘那个比现实好一百倍的农村,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吧。

12819.3乡村爱情故事里的这顿饭其实也就那样。就像网友说的,上海女孩吐槽那顿饭其实不差,只要把亮度调高,看起来还蛮可口的。但是,农村的许多房子都没有窗户,光线很暗。砖垒的房子,屋内是水泥地,采光和卫生提升一个档次,饭菜卖相也就好很多了。

在中国市民社会的所有媒体里,人们听不到农民自己的声音,看不到农民真实的状况,有的只是那个被资产阶级文化包装起来的、无害的、另类的、可供观赏的农村。电视里表现出来的那种农村和农民形象,与其是农民的自我表达,不如说是演给城市人看的。有时候演绎农民的穷困,也是在城里人这个他者的注视之下,更真实的痛苦被笑声掩盖了。对农民带有侮辱的文化的兴衰,全不在农民,而是在城市本身。因为城市也不是铁板一块,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尽管仍占据主导地位,但已经有人挣扎于这种意识形态和现实的矛盾了,这群人就是所谓的“新穷人”。祝东力老师在微博上评论赵本山时曾说:

“主流社会对传统穷人的调侃或喜剧式消费,以舞台上的赵本山为代表。但近几年,许多白领底层化,满街屌丝蚁族,所谓“新穷人”群体已经形成。对传统穷人的调侃或喜剧式消费,已脱离主流人群的心理感受。赵此时退出舞台,不全是偶然,而是暗合中国社会演变进程。”

新穷人的主体其实就是城市白领。当城市的白领们还过着富裕生活的时候,调侃穷人还能成为喜剧的内容,就像调侃异域文化一样;但是到白领们发现调侃农村穷人的话可以原封不动搬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开始拒斥了,赵本山式的喜剧也开始从“主流”的视野中消失。

当上海女孩跟着男友踏上千里返乡归途的时候,她同时也开始走出媒体用各种符号编织出来的充满意识形态幻想的世界,与实在相遇了。而实在充满了创伤。

不少评论者已经提到了农村和城市收入的差距,这当然是最重要的宏观数字。不过,另外一个些数字指示着我们感性世界的更本质的东西。

比如,中国还有8294万贫困人口(目前已经减少到7000万左右,但这是按照每天1美元的标准划定的贫困人口,如果按照世界银行每天生活费1.25美元的标准,我国农村贫困人口大约还有2亿多。1.25美元能干什么,在大城市里吃一顿快餐都不够),其中甚至有3917个村子300多万人不通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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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卫生条件不好,跟不通自来水有很大关系。由于水是从水井里抽出来甚至是挑来的,所以农村洗手洗碗乃至洗澡都不方便。近期,国家已经出台了政策,“十三五”期间,将启动实施农村饮水安全巩固提升工程,到2020年,农村自来水普及率力争达到80%以上,集中供水率达到85%以上,水质达标率和供水保障程度大幅提高。但目前,除了山东等富裕省份宣布农村基本已经普及自来水外,其他省市的自来水普及率相对还是比较低的。在中西部身份,只有一半左右的农村人口使用自来水,在西部的甘肃等省,甚至用水都很困难。就江西的情况而言,目前约有60%的农民用上了自来水,也就是说,这个上海女孩的江西农村男友家,有40%的可能性是没有自来水的。对于城市女孩来说,在没有自来水的地方生活,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江西推动城市备用水源地建设 2020年实现农村自来水全覆盖

据省水利厅负责人介绍,江西现有人口4503万人,其中农村人口3433万人,占全省总人口的76%。目前,全省城市用水人口2100万,供水普及率达95.96%;小城镇用水人口516万人,用水普及率达65.9%。另外,自2005年国家启动农村饮水安全项目以来,从2005~2015年的10年来,我省共有1996万农村居民和228万农村师生列入国家规划,占全省农村总人口的58%。

http://jiangxi.jxnews.com.cn/system/2014/09/27/013350618.shtml

厕所是更大的问题。去过农村的城里人最喜欢吐槽的事情,就是在农村上厕所的经历。长期以来,农村的厕所都是旱厕。前几天,一位网友在评论此次事件时,贴出了自己家厕所的图片,大家直呼恶心。但这种情况是很普遍的,在南方的一些省份,厕所还往往是人畜共用,如厕条件更加恶劣。根据卫生部部长2007年公布的数据,到2006年底全国已建成各类农村卫生厕所1.4亿个,普及率约为55%,其中无害化卫生厕所普及率约为32%。全国仍有近70%的农户尚未使用无害化卫生厕所,导致农村肠道传染病和媒介性疾病时有发生与流行。

十年之后,农村的“厕所革命”虽然取得了很多进展,但仍有一半左右甚至更多的农民仍在使用旱厕甚至更差的厕所(笔者没有找到全国的数据,河北省的数据是,2015年底无害化卫生厕所普及率达到50%)。厕所改造相比普及自来水难度要大一些,所以,虽然各地都在提普及无害化厕所,但只有山东有把握宣布2018年底就实现农村无害化厕所全覆盖,像贵州这种比较穷的省份,也只敢提2020年力争实现卫生厕所85%的覆盖率。江西男友家里的厕所,是旱厕的可能性比较大。

如果上海女孩像天津卫视真人秀《囍从天降》中的女嘉宾那样,被安排到农村“体验生活”,那么即使是自己搭建临时厕所也没事了。因为这是在目光的注视下,代表城市文明到农村去猎奇去了。但她是一个人去的,而且是违背父母的执意去的,在没有这种目光的注视下,缺乏了对实在创伤体验的遮蔽和抚慰,很自然地,她希望尽快结束这一切,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之中,回到那个被消费主义文化构建起来的世界里去。当然,有的网友会说,爱情可以超越一切文化和阶级的差异。当然可以,不过在当下这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社会,这样的爱情寥若晨星。就像切格瓦拉那样出身中产阶级家庭,毅然选择走进穷人之中为他们战斗的人,在中产阶级子弟里很少见一样。

江西农村男友不爱这个女孩吗?

有的网友认为,这个江西男友也未必真的爱那个女孩,所以她的选择无可厚非。似乎这个“凤凰男”在发动道德攻击,女孩反而是被害者一样。但是,从女孩的叙述来看,男孩的反应很平静。在女孩提出要走之后,他只是说,你要走我也不拦着,不过走了就相当于分手了。他还帮女孩叫车,似乎并没有大吵大闹,否则女孩早就发帖说了。也许,网友们由此推断男孩不爱这个女孩吧。但我们想说,这背后到底是不爱,还是不敢奢望爱呢?

男孩的行为表明,他并没有因为女孩要走就崩溃。进一步说,他很可能已经考虑过女孩子完全无法接受农村生活的情况会发生,只是没有想到这么严重而已。再进一步说,他自己也觉得农村的生活是不好的,农民的身份是“有罪的”。在农村大学生中,实际上已经站在城市(中产阶级)的立场来看到农村的人比比皆是。只不过,在处理他们身份的问题上,有的人已经逆来顺受,而有的人却异常敏感,很容易被激怒。

农村大学生失去了农村立场的情况之所以普遍,原因在于农村文化主体性的丧失。农村之于城市,就像是殖民地之于宗主国一样。即使反抗,也无非是让自己变得跟宗主国一样。一些农村大学生希望把农村说成是已经跟城市差不多,就跟很多中国留学生对欧美社会衰败的幸灾乐祸一样,都没有摆脱城市/西方为中心的视角。

江西农村男孩通过自己的努力,一路过关斩将,才考上大学。全家人省吃俭用,才让他从大学里毕业。在这个从农村到城市的征途中,他看到了农村的落后,他接受了城市的(目前已经是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的)文化主导地位,向往城市,当他转过来看农村的时候,想要脱离但又有牵绊,这种矛盾将会让他纠结一生。正是对城市文化的服从,让城市女孩在他眼里产生了别样的魅力,这种效果跟中国男人看欧美女人一样。他对她的爱,更多的是因为她的身份,而不是她这个人本身(假如可以把她这个人跟她的城市女孩身份分开的话)。但他们身份的差异,又让他时时感到差人一等,在他们逛街喝咖啡享受中产阶级消费主义生活的时候,他心里总是会闪现隐忧。毕竟,他的父母在农村,他有一部分生命,总是是在别处的。

当女孩告诉他受不了要离开的时候,隐忧变成了现实。他并没有像许多网友现象的那样,会大骂女孩一番,而且并不是因为他素质高,而是他自己其实也完全能够站在女孩的角度看到问题,他会想,如果我是这个女孩,我也会撒腿就走。尽管他期待更好的结果更好的爱情,但现实并没有让他手足无措。而当他接受了这个现实,爱情自然也告终结了。

但我们不禁要问,他为什么不斗争?为什么他不向这个女孩证明,他可以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在上海买大房子,挣比这个女孩家多得多的钱,把父母都接到城里,从而结束这种矛盾呢?为什么要默默忍受这一切屈辱呢?

不忍受又能怎么办?大学生早就不是宝贝了,硕士生都不再稀奇。有相关报告显示,上海白领的平均月薪才7千多元,而上海的房价的均价则是2万多一平米,内环内均价甚至达到7万每平米。一套房子要几百万,首付一般都要一百多万,要多少个月的工资才能凑齐首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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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在每年毕业的大学生有七百多万,全国的白领数量也已经达到约一亿。但是,其中有多少人能拿出几百万来买房呢?我们没有确切数字,但一些机构发布的数据可以参考。据福布斯统计,截至2015年,中国大众富裕阶层人数已达1528.2万人。所谓大众富裕阶层,是指个人可投资资产(即自住房之外的资产)在60万-600万元人民币的中国中产阶层群体。(引自新浪财经《我国大众富裕阶层达1528.2万人 加速海外投资》)也就是说,白领中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人能够达到这个所谓大众富裕阶层的水平。而江西男孩是不属于这个群体的,至少目前还不属于,未来能够属于这个群体的前景也越来越暗淡。

所以,我们不能就此断言男孩不爱上海姑娘,毕竟在多数农村男孩心里,城市女孩愿意跟他谈恋爱,还不计较他没房没钱,按常理他应该是很珍惜的。但是,在挽留爱情时,他没有底气做一番令人感动的告白,没有勇气去冒险打拼,或者说,他觉得做了也是无用的,因为这太抽象,对方不会相信。他很可能已经接受现实,打算守着自己的职位,过不富裕但安静的小日子。在阶级差异的高墙面前,他们的爱情是注定短命的,因为资本宰制一切的社会,没有给他们打破这堵高墙的机会,甚至已经失去了想象打破高墙的能力。就像一位评论者引用恩格斯的话所表达的,真正的爱情想要普及,可能得到自由人联合体的社会才有可能。

当然,还有人会问,难道农村人不应该放弃自己的文化,接受城市的文化吗?从某种角度看,的确应该这样。农村人也不应该羞于承认自己的某些生活方式(就像某女权微信公众号吐槽的,农村人吃饭声音很响,听着很烦…)不仅在城市的条件下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是不健康的(卫生习惯等),反动落后的(比如妇女地位低)。但是,城市并不都是好的,人们见识过社会主义城市,也见识过资本主义城市,至少就我们目前生活于其中的资本主义城市而言,它的文化没有问题吗?这种文化里不是也充斥着低俗腐朽和反动的内容吗?既然如此,农村人或者至少说农村的底层劳动者应该无批判地接受城市的文化吗?就像殖民地人民不能全盘接受西方宗主国“先进”文化一样,农村劳动者向城市劳动者转变的过程中,也要注意有批判地吸收。笔者认为,这至少是一个值得讨论和反思的问题。

反过来说,城市又是如何接纳劳动者的呢?接纳是接纳,不过是有选择的接纳。接纳你的劳动力,但是不接纳你的家庭(子女),接纳的青春,但是不接纳你的老年。如果你没有给农村人成为城市市民的机会和条件,让他们像“外劳”一样在城市里打工,却要求他们学习城市人的素质,这算是自私还是伪善呢?当然,没人能用说理的方式强迫你讲公道,但既然如此,你也挡不住农民和农民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寻找正义。

真实的农村如何抹去?

前面已经说过,城市资产阶级对农村的文化统治,表现为一个“想象的农村”。他们把真实的农村抹去了,换上去一些他们愿意看见的东西。其实,这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近三十年社会价值观变迁的一部分。这种价值观的变迁,其核心就是对劳动的否定。为什么农村男孩也会觉得自己的穷人没有理由让别人来分担?因为劳动已经不被看成创造世界的基础,贫困就是贫困,就是恶,就是素质低,没有任何美好的东西可言。

但是,农村劳动人民的真实生活是他们想抹去就能抹去的吗?即使他们用各种办法将农民的土地转到农业资本家手里,不也还是需要农业工人的劳动吗?光靠科技,就能生长出粮食吗?撇开农业不谈,我们还有两亿七千万农民工,两亿七千万在城市里工作的农村人。春晚的舞台展示了美女、军队和机器人,但创造了崭新的城市的不是他们,而是几千万农民工建筑工人和工程师们。离开农民工的劳动,离开他们的痛苦,中国现代城市的资产阶级中产阶级的文化,还有任何现实基础吗?资产阶级和依附于其上的中产阶级之所以有这种优越感来鄙视农民,鄙视农民工,鄙视他们素质低,难道不是靠从被他们鄙视的人身上剥削而来的巨额剩余价值吗?占便宜的人来鄙视老老实实干活的人,这不就是资产阶级文化的特点么?

有的网友批评大家对这个女孩进行“道德绑架”。虽然从微观层面,从这个上海女孩个人来说,爱情应该是双方自愿的事情,想分就分无可厚非,不应该也不必去做什么道德绑架。但是,从宏观层面,从社会层面看,对这种劳动者生活在贫困之中而贪官污吏和剥削者过着奢侈生活还要对穷人投过来鄙视目光的社会,难道我们不应该进行道德谴责吗?

这种谴责,在资产阶级那里,在资产阶级经济学那里,也许是无意义的胡话。但是,在劳动者这里,在劳动阶级的经济学这里,却是充满了义愤和真理的力量。中国社会的症候,实际是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叙事无法缝合劳动人民生活困苦的实在的创伤,是资产阶级现代化在普通大众这里的破产。阶级矛盾已经贯穿我们全部社会生活,从就业到失业,从恋爱到分手,它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决定着我们的命运。上海城市女孩和江西农村男孩的故事,只是一个缩影,背后还有千千万万个正在上演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