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者的困境

04/09/2016 posted in  国际观察

编者按:巴西左翼长期以来担忧的“政变”终于成真。4月17日,巴西众议院以367票赞成,137票反对,7票弃权通过了对劳工党总统罗塞夫的弹劾议案。虽然罗塞夫坚称将抗争到底,但几乎没有人相信,劳工党政府能挺过这场前所有未的危机。这也是拉美左派在阿根廷总统选举,委内瑞拉议会选举两次失败后,遭受的又一重大打击。为什么群众抛弃了长期支持的左翼政府, 转而投向右翼的怀抱?如下这篇《雅各宾》杂志发表于3月28日的文章认为,劳工党之所以失败,就在于其与资产阶级精英妥协的“现实主义”。巴西左派乃至整个拉美在所面临的困境,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欧洲左派如出一辙。如果只是试图在资本主义框架下寻求改良,那么,由于这种改良体制自身依赖于资本主义的运行,所以一旦“改良资本主义”遭遇危机,走投无路的群众往往会遵从撒切尔夫人所说的“别无选择(There is no alternative)”,支持右派进行新自由主义改革。历史和现实都已经反复证明,要打破左翼右翼轮替的“周期律”,就必须超越“现实主义”,对现存的所有制和经济运行模式进行激进的改革。

13292.1劳工党在巴西利亚的示威。2016.03.18。

  • 巴西劳工党认为适应资本可能拯救它,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我们开门见山地问吧:巴西是否正在发生政变?

如果我们说“政变”指的是坦克上街、宪政被践踏,那么答案是“否”。尽管看上去巴西已经使其体制陷入耻辱的无尽循环之中,军方至今为止仍然置身事外。如果迪尔玛·罗塞芙(Dilma Rousseff)下个月内下台,那么这一定是通过宪政的手段实现的——要么是选举院宣布其上次当选总统无效,要么就是她被国会弹劾。

那么问题来了,弹劾——这是反对派最青睐的选择——是否能在法律基础上实施呢?答案也是(至少到目前为止)“否”。尽管这一进程已经在飞速运转,并且很少有人怀疑执政的劳工党(Workers’ Party, PT)卷入了多起不法事件,迄今还没有能够将罗塞芙与任何可以在法律上为弹劾提供理由的违法行为联系起来的证据。

于是若一切情况不变,并且没有新证据出现,而罗塞芙被巴西的反对派利用宪法成功地弹劾——这就类似费尔南多·卢戈(Fernando Lugo)在2012年被罢黜一事而称其为一次“巴拉圭式的政变”。

这样来看,情况让人回想起了拉美精英历史悠久的、随意扭曲游戏规则的传统。情况看上去越来越明显,卢拉2002年获胜之后并未发生这种事件的原因并非他们对法治萌生了认同,而是劳工党长期以来得到的大众支持,以及当时维持现状并不困难。

甚至与军事独裁体制搏斗的那些政治家,比如前总统费尔南多·恩里克·卡多佐(Fernando Henrique Cardoso),现在也为弹劾辩护,称其为终结该国政治僵局的唯一途径——这一诊断可能还有些道理,但是这恰恰不是宪法所规定的弹劾理由。

然而不把劳工党描绘是一位花很长时间布局把自己将死的象棋选手,去观察事件的发展就会很困难。政府在过去十年中所青睐的盟友——农业综合企业(agribusiness),工业界,新五旬节派右翼(neo-Pentecostal right),以及许多只有对权力的渴望但却既无组织也无政治认同的党派——已经在几个星期之内公开地跳下了船。这些所谓现实政治(realpolitik)的大师们怎么会看不出来,这种“支持”就和给一个上了绞架的人送一个绳子一样真心实意呢?

简而言之,劳工党的错误在于——相信它有可能不通过从下层开始创立领导权(hegemony)的物质条件就能从上层维持这一领导。的确,该党在第一任期中采取了一些重要措施以减贫并增加机会,然而政府很快就成为了其早先成功的囚徒。过去十年的商品繁荣造就了一个所有人都获利的场景——富人更富而穷人不那么穷。

13292.2反罗塞夫的示威游行

劳工党决定乘浪而行,而不是通过斗争来使一项可持续的改革事业变成可能:即打破大企业束缚并降低政府对不负责任的政治精英(political class)依赖的选举改革、全面修订巴西累退税制的财政改革、采取措施将该国寡头化的媒体业民主化——它已经开始全力反对政府、土地改革——该党长期以来的主要号召内容之一,诸如此类。

与其改变权力平衡而破坏该国精英的领导,这个党选择作为下层压力的媒介而加入这一精英群体。

以上的所有都以“现实主义”之名而得到了辩护。然而这并不是现实主义,因为很明显,妥协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一方面,这恰恰强化了那些永远只把劳工党当成战术性盟友(比如说农业综合企业)的势力;而另一方面,这日益异化了该党的社会基础。

罗塞芙的第一个任期运行在一个显而易见的逻辑上的——“他们除此以外无路可走”,而即使没有特定的哪一根引爆其支持者的导火索,在土著居民和跨性别人群(LGBT)权益等领域的一系列挫败也消耗了其支持者对她的信任;另外还有环境问题——最显著的就是毫无借口的贝罗蒙特大坝(Belo Monte dam),目前泄露出的信息可能将之与其竞选资金联系起来。投票支持劳工党的选民的日益减弱的忠诚度在2013年的抗议和罗塞芙连任时微弱的优势中得到了清楚地显现。

最重要的是,劳工党的地位依赖持续而强劲的经济增长,而这正是单靠资本主义所无法提供的。全球经济放缓和极坏的产业刺激政策——这种政策卓有成效地给少数几家大公司提供补贴使它们不去投资——两者共同终结了巴西的经济景气。

13292.32014年,罗塞夫以3%的微弱优势击败反对派候选人连任总统。随着国际大宗商品价格的下跌所导致的巴西经济衰退日益深重,加上执政党的腐败丑闻,罗塞夫支持率已经下降至百分之十左右。

在罗塞芙的第一任期中,双赢的契约已日渐明显地不能维持下去,政府开始放出信号,表示其将把开支转向穷人而非富裕者。将国家资金投入经济发展以维持其积极运行到2014年大选的决定不止深化了正在降临的危机,还造成了不可避免的选后转向(post-election turn)。

因而现在的政治危机可以被理解为一场分裂的政治运动、一种令人担忧的经济形势(和政策上的急剧转向)以及随之而发生的政府支持度的下滑的结果。

这些因素的汇集使得支持政府的政治成本暴涨,因此劳工党为维持其“联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水涨船高。这种捆绑就解释了为什么从罗塞芙第二任期开始,弹劾就一直被当成是威胁或敲诈的手段,而政府则实际上执行了其曾经反对过的议程。

在这一方面来看,现在的僵局并不令人惊奇。回到2013年,政府错失最后一个改弦易辙的机会之时,劳工党时期的大悖论在其执政十年之后已经很明显了——即该党的立场距离推进结构性改革不是日益接近,而是日益遥远。那么现在如果形势继续照旧持续——也就是说政府勉强持续下去,并以实施新自由主义的改革为其最后一根维持局面的稻草——那么在下次选举之前,劳工党就会发现其发展成果的大半都会消失无踪。

在以上这些之外,还有正在风口浪尖的巴西石油(Petrobrás)腐败丑闻——这是劳工党融入巴西政治精英的进一步证据。这一案件涉及到所有主要政党,包括坚持无视对其本人的指控而致力于推动弹劾案的下议院议长。

但这正是危机在数周内得以迅猛发展的原因:随着“洗车行动”调查的持续,不同政治派别之间为谋求生存而进行的斗争达到了顶峰。对于大多数政治精英来说,迅速推翻政府并用劳工党充当替罪羊看上去是全身而退的最佳方法。

调查行动的主要战术目标明显是劳工党(在近几周中,调查行动更是直接指向了卢拉)这一事实对此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除掉卢拉之后,劳工党最有象征意义的资产就染上了无可挽回的污点,这使得反对派们的胜选几率明显加大。令人震惊的是,根据最新民调,即使在遭到媒体连续抨击的两周之后,卢拉的支持率仍然与除了其前总理玛丽娜·席尔瓦(Marina Silva)之外的所有潜在对手持平甚至更高。

对卢拉的攻击部分地解释了罗塞芙任命他为部长的原因,但更重要的理由还并非这一点。在3月12日,即一大波反政府抗议在全国爆发的前一天,劳工党的主要同盟者——巴西民主运动党(Brazilian Democratic Movement Party, PMDB)宣布它将在一个月内决定是否抛弃政府。如果失去了民主运动党的选票,那么弹劾就将不可避免地发生,而当下卢拉是劳工党内唯一还可能维持联盟稳定的人。

任命卢拉为总统办公室主任是罗塞芙最强有力的一张牌,但也是她的最后一张牌。然而负责洗车行动的法官报之以更为惊人的一招——对媒体公开了总统与卢拉之前的电话录音——据称这证实了他得到内阁席位是为了逃避法律制裁。还不清楚该法官的违法举动是否会引来处罚,如果没有处罚,那么这就是给他本人和其他棋手的一个信号。随着司法斗争愈演愈烈,卢拉能否入阁还有待确定。

为了回应一周以来不断出招的反对党、司法机关和媒体,一场反对弹劾的全国性运动从3月18日开始,当日举行了大规模示威。尽管不如一周前支持弹劾的抗议行动那么浩大,这些行动要比预期中来的更加庞大和多样。

令人惊奇的是,他们成功的吸引来了左翼人士,而这些人在2013~2014年的抗议行动被宣告为犯罪行为之后,至少也是在2014年大选第二轮之后就与政府划清了界线,当时罗塞芙仅仅为了向右翼做180°大转弯就对左翼加以严厉攻击。

在用右翼威胁和政变的幽灵恐吓左翼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让步之后,劳工党的结局看上去好像和喊着狼来了的小男孩一样既孤独又无力。但是对弹劾所可能造成的前例——特别是政府刚刚通过一项可以直接转而镇压社会运动的反恐法案——的恐惧看上去已经大行其道,这甚至进一步刺激了一些对劳工党失去希冀的人。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并不明朗。最近的抗议活动阻碍了弹劾行动的势头进一步发展,但并没有阻止这一行动本身。根据民调,对弹劾进程的支持率是68%。罗塞芙能否继续当权——在什么情况下、付出什么代价之后她可以继续执政——是每个人都在猜测的事情。

然而反对派也可能足够明智以做出推迟其胜利到来的决定。巴西的政治危机很大程度上是一场盛大的假象,它隐藏着两场真正的危机:一场经济危机和一场代表性危机(crisis of representation)。随着在支持弹劾的抗议行动中显露出对反对派领袖的敌意,对政治精英的厌恶是否可能蔓延出劳工党和司法机关等机构的范围也值得怀疑。

事实上,可以说劳工党在很多方面充当了一种幻影,它通过对比、并维持着政治体系能够发挥作用的希望而使这一体系具备合法性。即使不喜欢这个党的人也确实相信这是一个能够为尚未被任何其他人所代表的群体发声的好政党。而现在劳工党泯然如同众人,这使得大众对所有公职人员都是不负责任、反应迟缓和一心为私的猜疑变得确凿无疑。

所以,只要反对派无法忍受诱惑而去利用这一危机来推动私有化、紧缩政策和取消各类权益,就不能确定其期望在卢拉执政期间被提高了的那部分人民是否会乐意地接受这种改变。政治动荡——政治精英内部、人民内部和人民与政治精英之间的动荡——很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尽管很难对即使是近在眼前的未来进行预测,很清楚的是当前的困境是教育我们粗陋现实主义(crude realism)的幼稚性的一课。如果现实主义是一种政治美德,这一危机就证明了马基雅维利曾经教导我们的一点——政治美德在抽象意义上并无价值,只有与其运用场合和时机结合起来才有价值。

劳工党在其身处的环境中尽了全力,然而它对改变这些环境毫无作为。结果就是,它发现其回旋空间日益缩减,甚至更加努力地去维护其所接受现状的必然性——直到最终无路可走。简言之,这个党的所谓现实主义阻挡了它去阐述新的现实。

为此,则需要付出代价。如果一个人只靠现实主义活着,他很可能也会因为现实主义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