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毕史鉴
北京是中国的首都,北京是一个杂烩的“荒诞”的城市,有光鲜亮丽的办公区和灯红酒绿的娱乐区,也有滞后于时代的贫困乡村和赤裸裸压榨血汗的工业区。每个夜晚和白天,在这雾霾笼罩的天空下,都会同时上演“上层”的酒迷金醉的“下层”的水深火热。北京有一个叫做亦庄的地方,这里被规划为经济开发区,聚集了很多工业企业,其中虽有很多电子技术工厂,但是也不乏印刷厂、家具厂等技术水平低下但是对于劳动力的需求很大的传统工业。就这样,在2016年国际劳动节的夜晚,我们来到了亦庄。
来到亦庄工业区地铁站的第一观感,就是似乎也没有那么的不堪,建筑的外表像是中高档的社区。我们先去了工会,亦庄开发区的工会正要准备晚上的文艺活动。看到参加工会的工友,穿着时髦的服装,带着自己的乐器,似乎让人能够看到一点希望。但是,开发区的工人有20万之多,这么小的一个工会,真的够用吗?或者说,这么一个工会,能够代表的工人又有多少呢?
我们的计划是,在五月一日的晚上,先在这边住下,第二天早起,去赶黑中介招人的早集。从工会到最近的镇子上,路边都是厂房。过了一条叫做凉水河的臭水沟,就到了镇子里。这个镇子散发出一股混乱的气息,毕竟是黑中介一条街,街上灯火通明,有很多廉价(而条件很差的)小旅馆和网吧,还有开着大喇叭的通讯店和甩卖假货的商场。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在很小的间距上,分布着很多殡葬店。街上的卫生状况当然不容乐观,街边还有黑中介竖着牌子,在为工厂的夜班招人。
现在亦庄这边的劳务用工形式,主要是劳务派遣,它的特征是,工厂不直接招收工人,由中介招收工人,输送给工厂,同时,厂家将工资支付给中介,中介作了扣除之后,再支付给工人。这样,工人在被工厂剥削后,还要经过中介的盘剥,才能够拿到工资。这样的劳动制度,使工厂的管理费用降低,养活了中介这个寄生虫的阶层。羊毛出在羊身上,唯一被损害的,就是工人——这就是社会的现实。看到路边有一个牌子,在招夜班临时工,于是我们改变了原定的计划,一部分人上夜班,另一部分人按照原计划,赶早班的工作。
这家中介叫做“高盛英才”,和那家著名的投行是一个名字,但是它的门面只有差不多四平方米,几张板凳,两台电脑,墙上贴着各种用工信息。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来了一辆运货的面包车,没有窗户,也没有座位,在这个将要下雨的闷热晚上,我们被塞入了这辆贴着“城市货运”贴纸的面包车,向厂房进发。在路上,司机说这车最多可以装四十多人。第二天,我就看到了核载七人的面包车装二十多人是什么样子,然而还是无法想象,这种车怎么装四十个人。
途中我们实在是看不到走了哪些路、路边有什么东西。下车后,看到一栋不高的楼,亮着霓虹灯,显示着“国家示范印刷单位”,看不到哪里写着厂名,一个蹲在路边吸烟的人把我们领进了厂房,后来才知道,这是我们的工头。厂房里面堆积着如山的书籍,种类很多,既有鸡汤文学,也有严肃的学术著作,既有幼儿读物,也有大中小学教材。就如马克思在《资本论》的开篇所说,资本主义的一大特征便是庞大的商品堆积。进到厂房的一瞬间,就闻到了浓郁的“书香味”。如果在以前,我一定会像一个小布尔乔亚一样,称赞这种香气为人类知识的清香,可是此时此刻,这种东西绝非善物,它如此浓郁,以至于每一个肺泡都感受到了它的醇厚,好像有很多颗粒在呼吸道里翻腾。机器不知疲倦地怒吼着,嘲笑着墙上那张“必须佩戴护耳器”的贴纸——在这“书香”浓郁的车间里,没有任何一个工人佩戴任何防护措施。
我们以两人一组的方式,被分开安置到了不同的生产线上,但做的都是同样的活儿:把印制切割好的成品书从流水线上搬下来,码放到一块集货铁板上,等待叉车把它们运走,送到打包的生产环节上去。一脸不爽的机器长告诉我们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可是巨大的机器轰鸣让我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而厂房犄角旮旯堆积的厚厚的白色灰尘,好像在偷偷告诉我“书香”的本质是什么。这一条流水线有两个出口,一个出没有封面的半成品,一个出切割好的成品。我们先在半成品出货口干活,出的货是医学的教材《组织学和胚胎学》。因为刚来,好奇和激动还没有退去,还有力气说话和思考。在机器长的指挥下,要把两厘米厚的书以八本一组的速度码放到搁板上,流水线是不会感到疲劳的,它只会以恒定的快速度不断运转下去,人只有跟上机器的节奏,否则更多的产品就会像潮水一般涌来,一下子跟不上,书就会掉到地上,然后就再也跟不上机器了。在流水线上,人不能有任何的理由放慢工作,没有思想的权利,没有感觉的权利,没有心情不好的权利,没有工作状态不佳的权利,只有竭尽全力跟上机器运作速度的义务。“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们天天在读马克思主义,读哲学,读政治经济学,我们天天在讲“异化”,讲计时工资与计件工资,讲剥削率,也天天和那些精神赵家人就“资本家和工人,谁养活了谁”展开论战——恕我直言,这些问题,只要到厂房来,呆上一个小时,便能有定论。流水线控制着工人,体现了人的异化;运转不停的机器与强打精神的工人,就证明着计件工资的“人道”;工人阶级的辛劳与老板们的逍遥,就充分回答了“谁在养活着谁”的问题。
那些不接地气、玄之又玄的理论,在实践面前,就像纸一样单薄而苍白。可问题正在于,小布尔乔亚们远离实践,被各种看起来和谐而又符合“数学原理”的资本神话哄得晕头转向、找不到北,又被灌入了精心熬制的鸡汤,离广大的底层中国越来越远,这些小资们,抬不起仰望星空的头,迈不出脚踏实际的脚,浮在充满小确幸的半空中。而真正的产业工人,长年在这样的生产线上劳作,业余生活也被休息和娱乐挤占,难以接触到马克思主义的学说,难以接触到心系无产阶级的先进知识分子,自身的解放诉求,也慢慢被宿命的迷信挤占。这种“自愿签订契约”的雇佣劳动制度,实质就是披着文明面具的奴隶制!
我们的工作时间,是晚上10点到次日8点,按照规定,在12点,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离十二点越来越近,我们换了一个出货口,这次印的书,是《知识清单之初中物理》,越到饭点,流水线的运行速度就越快。另一边,机器长也没有一点想要吃饭的意思,依然紧缩眉头,我们实在忍不了了,拔腿奔向食堂。这里的食堂有土豆烧牛肉,想想赫鲁晓夫的“土豆烧牛肉”式的共产主义,看看墙上宣传粮食就是血汗的宣传画,真是让人觉得时空错置,不禁苦笑连连。厂房里飘散着粉尘,机器的运转也使得室内的温度比室外高出好多,高温和干燥让人失水特别快。为了补充水分,我们买了大瓶的水,花去了十分之一的工资。在回厂房的路上,我们看到了资本家的奔驰车,已经闲置了很久,落上了厚厚的灰尘,真是一幅绝妙的讽刺画。到了厂房,看到两个其他生产部门的临时工顶替了我们的岗位,机器长让我们爱去哪去哪,又来了一个职位更高一点的人,让我们去找工头。工头告诉我们,临时工吃饭的时间是半个小时,流水线那边找不到人了,于是从计件的部门调过去两个人,让我们再回去也可以,但是要扣掉一个小时的工资。没有办法,车间是一个“平等”的地方,在这里,人的一切特征、劳动者的一切差异都被消除了,只有伺候机器的劳动力这一点,是大家仅存的属性。回到流水线上,我看到当晚的生产安排,是八万六千多本《知识清单》,看起来,这正是为了一个多月后的中考,所以,这批货是加急件。我想到了自己的初三时代,那时候,也是像这样,即使临近中考,也会有新的复习资料源源不断地到书桌上来。难怪资本家会以高出平时10元的日工资招人来加夜班。呵呵!这就是“看不见的手”的调节!这就是“劳动力的边际成本”!另一边,在紧锣密鼓地印刷的,是一本小布尔乔亚的鸡汤文学,叫什么“谁的青春不迷茫”,翻开出版信息,可以看到2016年4月第一次印刷,然而五月一日,已经是第四次印刷了。刚刚查了一下这本书的信息,原来这是一个系列,讲述了一个赚钱与爱情的故事,这本书里有一段名言:“我曾谈过一段恋爱,分手理由是因为我不够有钱。后来我拼命赚钱,却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个人。我曾被同事排挤,因为我不懂规矩。后来我懂了规矩,但再也不会用这个理由去刁难新同事。我一直和父母抗争,因为他们一直觉得我不那么好。后来我过得越来越好,我才知道他们只是怕我一个人过得不好。这些年,我一直在试着了解:了解这个世界,了解更完整的自己。”唉,这些小布尔乔亚,来流水线吧,看看你永远也不会了解的悲惨世界,甚至摆到你面前你也不愿去了解的真实世界吧!看到这种书名,我也就笑笑,谁的青春不迷茫呢?别的人我不知道,今晚在流水线上劳作的十个马克思主义者的青春就不迷茫:“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把这段话送给小布尔乔亚们——当觉得青春迷茫的时候,想想无限的远方与无数的人们,都和你我有关,不,不用无限,就看看脚下,无处不在的、匍匐着的、为生活所迫的、异化的人们,他们的命运,和我们紧紧相连啊!谁会知道,哪一次骇人的经济危机到了,你赖以生存的工作就被资本主义的利己冰潮所吞没,你就被甩入最悲惨的失业者的行列呢?是的,你没见过这冰潮,不过,它已经来了,它2008年就来了,它还没有离开我们,或许当你大学毕业之后,看到成群结队的待业工人与竞争激烈的考研大军,你就会明白:当工人找到工作的时候才能生存,而且只有当他们的劳动增殖资本的时候才能找到工作。当然,你会认为,你和那些底层人士不一样,你将成为社会精英,然而,冷酷的现实迟早也会告诉你:坐在办公室里制作ppt的白领与血汗工厂里的大老粗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二者都是被雇佣的工人,只不过一个在发挥脑力,一个在运用体力罢了。
接下来就是最难熬的6个小时了,时间仿佛凝固了,渐渐地,巨大的噪音也不刺耳了,精力依旧充沛,可是却越来越不想思考,越来越不想说话——人已经麻木了。仿佛在车间里不断劳动,就是时间的永恒,一切疼痛也没有特别的感觉了,人变成了机器。书越摞越高,直到高得手臂再也伸不上去。另一边,计件的部门,书也堆得越来越高,人不得不站起来才能继续工作,椅子也成了摆设。这样的麻木状态,让人的一切热情都沉降下来,能看到的只有眼前的一摞书——纵使是大学教授,让他来这里干一晚上,也会变得目光无神、思想麻木。然而,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嘲笑劳苦大众是“群氓”,这些“精英”们自以为自己掌握知识、掌握智慧,是高等的人。在丰富的物质条件中“自由发展”得满脑肥肠的资本家们也叫嚣着:“你穷是因为你懒,你穷是因为你不上进。”呵呵!正是资本主义制度造成了无产阶级的麻木和分散,正是资本主义制度让劳苦大众不能全面发展,而资本主义的“精英”们,又反过来指责群众的愚昧与懒惰,还鼓吹什么“资本家是靠聪明勤劳致富”的童话,真是厚颜无耻,甩得一手好锅!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工人只能被看不见锁链囚禁在流水线上,不论工人有多努力,也不会被赏识,资本主义使用起人力来,绝不会在意人的健康,毕竟人口这么多,“边际成本”低嘛,死了一批就换下一批嘛!繁重的劳动拆解了工人的精神,让工人成为难以思考的零件,学习也成了镜花水月:一晚上的工资买不起一本书,就算是买了,为了维持自身的生存,为了补充失去的精力,读书的时间又有多少呢?社会拿出它的一部分产品,让一些学者过上了优渥的生活,然而他们于世无补,于时无用,于科学知识毫无创见,于于人类进步毫无作用,而他们却在诋毁真正的耕耘者,这不正是学界的荒谬之处吗?悲哀的是,这些“学者”们,还要继续霸占话语权,操纵舆论,混淆视听,颠倒黑白,这是多么荒谬的逻辑!
工厂车间的窗户很小,说没有也不为过。资本家为了让工人变成不知日夜的活工具,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呵!8点到了,夜班结束了,只有换班的工人进来,才让人察觉出一丝不同。可是,又有什么不同呢?对于工人来说,没有奔头的人生,机械漫长的劳动,永不停止的机器,一切都和前一秒、前一分钟、前一个小时、前一天、前一个月没什么不一样。一夜,这一批订单,共八万六千多本书,算是基本印完了。我又想到了一个笑话:资本家承担风险,获得收益。说得好像资本家是靠买彩票发财一样!没有订单,你组织个蛋生产,况且承担管理职能的,不也是你雇佣来的职业经理人吗?资本家承担的风险,莫非是成天花天酒地?要不就是数钱数到累死?嗯,好像也没其他风险了呢。工人的一夜,就这样完了,这一夜啊,也许这个厂的所有者在豪华别墅里过了激情的一夜,也许他去三环飙新买的豪车去了…不管怎么样,他没有参与劳动,没有参加财富的创造。如今,社会财富的创造过程,已经全然不需要这个资本家了,生产的各个环节都是无产阶级在负责,资本家的任务,只有一项,那就是扫一眼新的利润是不是到了自己的账户,仅此而已。就像皇帝的新装,资本家给自己披的“勤劳”的遮羞布,只差一个声音喊出来:“看啊,明明什么都没有。”揭开遮羞布,露出最核心的逻辑:我占有资本,所以我占有剩余价值。然而,那个声音又会说,“看啊,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被无产阶级负责起来,资本家还留着干什么呢?
工作结束,又被装上了中介“高盛英才”的面包车,这次是一辆拉人的车,核载七人,实载二十七人。工作一夜的临时工们,脸上显露出奇怪的温顺,不会反抗,漫不经心,领了工资,各自散去。“压迫的国家,空洞的法律,苛捐杂税榨劳苦,富人无务独逍遥!”很不幸,高唱着国际歌的革命者所要推翻的资本主义秩序,在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重新扎下根来。本以为这只是阳光照不进的角落,仔细思考后却发现,这才是“高增长率”经济奇迹的实质。昔日公有制企业的工人,是关心国家、自觉劳动、积极批评和自我批评的主人;今日特色社会主义劳动者,是麻木、被迫、毫无动力、除了形状和机器无异的工具。不知前后差异,体现了什么,不知在这个变化过程中,又有几人发财,几人升官,几人化家为国?历史还在延续,这样的剥削,还会每晚进行,直到……
但是啊,我们不该沉沦,干草遍野,便可能野火燎原。是的,要求学生专注于下厂房去团结动员无产阶级,并不怎么现实。但是从麻木中觉醒,却也没有那么困难。马克思主义是实践的指南,不是僵死的教条,所以,不能像最爱喝人血的小布尔乔亚“推墙派”和“药丸党”一样,未经实践,就为无产阶级的觉悟和联合宣告死刑。我们不去打扫,灰尘是不会自己跑走的。工人精神的荒原,我们不去播种,资本主义造成的工人的麻木与相互隔绝,就难以自行消除。我们工作的第一步,应当是深入工人,用我们擅长、工人需要的东西来服务工人,也就是,传播我们的理论知识。之后,我们可以逐渐开拓工人的视野,在此过程中促成小范围的联合,然后推而广之,形成广泛的大联合。到那个时候,随着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进一步加剧,随着资本主义私人占有的外壳愈发无法容纳不断增长的社会财富,“剥夺剥夺者”的时机也就越来越成熟,最后,工人阶级就会把吃人血肉的毒蛇猛兽一网打尽,并将彻底铲除社会不公的土壤。黑夜虽然漫长,且能遮蔽罪恶,但是黎明总会到来,鲜红的太阳总会照遍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