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折叠》:既是现实的隐喻,又是资本主义的真实前景

09/08/2016 posted in  当代中国

作者: 黑夜里的牛

继刘慈欣获得“雨果”奖之后,又一位中国籍科幻作家郝景芳再次获得这一国际科幻奖项。这不能不让中国科幻迷感到兴奋。笔者在感叹之余,也不禁想到,这是不是因为中国的现实本身太科幻呢?读完这部《北京折叠》之后,其实真还没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因为故事的世界设定与《极乐空间》和《雪国列车》的电影没有太本质的区别。但它之所以能得奖,可能就在于这部作品的关注点和写法本身不太科幻,甚至于说非常写实,通过普通劳动者的遭遇反应现实的北京城里的各种社会问题(比如上学难等),因此打动了读者。

小说里的三个空间,包含多重含义。三个空间对应于三个阶级位置:第一空间里的资产阶级和高管、第二空间里的脑力无产阶级即所谓中产阶级,以及第三空间里的体力无产阶级。相互隔离的空间隐约,表现的是阶级之间的隔绝。各个阶级在各自的位置上生活着,工作着,休息着,养育自己的后代。有意思的是,作者把第一空间放在一边,把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放在另一边,也许是有意无意地意识到了,资产阶级和脑力无产阶级之间的区别是阶级区别,而脑力无产阶级和体力工人阶级之间只是阶层区别。故事也借主人公之口,交代了这三个人群的收入差距。体力工人一月只能挣一万块,脑力工人的收入是体力工人收入的十倍,而第一空间里拿半薪的女主人公每个星期都能挣十万块,难以想象作为真正主宰者的资本家们一月能挣多少。脑力无产者虽然吃得住得比体力无产者更好一点,但是也还是给人打工的,只有辛勤劳动才能过生活,资产者则不同,他们靠资产性收入就能过上神仙一般的生活。这就是三个空间隐喻的真实内涵。

一些评论者认为,之所以用空间的形式更主要是表现了阶级固化这一社会现象。作者可能也是这么考虑的。但是,把“阶级固化”看做是一种最近才有的新现象,其实是一种错觉。自从资本主义取得经济上的统治地位以来,对于大多数劳动者来说,阶级从来都是固化的。这里说的阶级固化不是指下层阶级个别人不能够上升到上一层级,就像故事里的男主人公梦想自己能够奋斗到第一空间一样,他的确可能是会成功的。阶级固化的含义是,对于某个阶级的某个个体来说,奋斗到上一层级属于小概率事件。对于正态分布来说,所谓小概率事件,一般是指发生概率小于0.27%(1-99.73%)的事件。就故事中的设定而言,第二三空间有7500万人,而第一空间只有五百万人,不足前者十分之一。对于第二三空间里的某个年轻人来说,要上升到第一空间,绝对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有人觉得故事里的设定是不是太严厉了,有钱人没有这么少吧。其实与其说作者太悲观,不如说太乐观。据《2016年中国高净值人群医养白皮书》显示,截至2016年5月,中国内地千万高净值人群数量约134万,亿万高净值人群人数约8.9万。社会学家李强教授认为,中国的资产阶级数量在200万左右。即使按照核心家庭的人数,把这一数量乘以3,也不足1000万。即使再考虑到中国公务员群体里的隐形富翁,以中国公务员总数的716.7万人的十分之一算,资产阶级的总数也不到1000万。这一千万人,相对于中国总人口的14亿来说,连百分之一都不到。自从改革开放以来,农民变成了农民工,国企工人下岗后也变成私企工人,他们中有几人改变了自己的阶级属性呢?之所以现在阶层固化成了一个大问题,原因在于像男主这样的人,甚至连第二空间里的一套房子都挣不上,得跟人合租,甚至跑到第三空间(即城中村)暂时过渡一下才行。其实这不是什么“阶级固化”,是中产阶级梦想的破灭,是中产阶级逐步展现出自己无产阶级属性的过程所带来心理冲击。

无论如何,故事出色地表现了中国现实中的阶级关系。据说雨果奖是世界科幻大会的会员投票产生,而小说能够获得这一国际科幻大奖,说明小说所表现的社会问题,是各国人民都普遍关心的话题。也就是说,这种阶级关系不只是中国才有,而是全世界都有的。由于外国没有户口制度,所以有些人会有幻觉,认为阶层固化是中国独有的事情。其实,所谓户口并不是阶层固化的原因,而是对现状的确认和保护而已。在中国,户口制度是区分第一二空间和第三空间居民的凭证。而在其他资本主义国家,则是用国籍来区分,比如在迪拜和马来西亚,脏活累活都是外籍劳工来干,他们就相当于中国的农民工。各国第二三空间里的劳动群众,都深刻地懂得,自己过得好的原因是因为第一空间的人霸占了一切。

关于现实隐喻部分,相信读者很容易就能理解,这里就不多说了。下面要从另一个角度来谈一谈。我们来分析一下,折叠北京这样的未来是否可能。

折叠的北京最重要的假定是人工智能技术的高度发展。文章中对自动化水平零零碎碎地做了一些介绍。关于工业生产,当时已经实现了高度的自动化,但仍然需要少量工人:

“老刀有远亲在再加工工厂工作,在科技园区,远离城市,只有工厂和工厂和工厂。据说那边的工厂都差不多,机器自动作业,工人很少,少量工人晚上聚集着,就像荒野部落。”

服务业中也大量采用机器人:

“两个穿格子裙子的小机器人迎上来,接过依言手里的小包,又带他们到位子上,递上菜单。依言在菜单上按了几下,小机器人转身,轮子平稳地滑回了后厨。”

但是,从这里的描绘来看,似乎仍然没有发展在四肢的灵活性上可以比肩人类的机器人。轮子怎么说也比不上双腿灵活。在《极乐空间》中,住在天上的富人之所以可以彻底摆脱穷人,就是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处处得到灵活的人形机器人的照顾,保护他们的也是绝对听话的机器人士兵。

至于高度自动化的工业企业,其实早已经不是科幻。日本的工业发展比中国水平高不少。那里的许多工厂都已经高度自动化,只需要少量工人了,而这些工人所做的无非是监督、检查和控制整个生产线。

按道理说,机器人使用越多,自动化程度越高,应该经济越发展才是,恰恰相反,日本以及其他一些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一直处于长期经济增长乏力甚至衰退的状况。关于这一问题,有各种各样的解释。马克思主义者的实证分析表明,日本的经济低迷是因为投资不足即扩大再生产规模小,而投资不足又是因为利润低刺激不够,利润率低的原因即最终原因是由于资本中不变资本的比例太高而可变资本的比例太低。资本家每一次投资中,大量的资本用于不变资本即自动化机器系统,而只有少量的资本用于购买劳动力,而创造价值的只有劳动,即使资本家剥削更加厉害,但总有每天24小时的限制,剥削强度的增加赶不上有机资本构成的提高,因此总体而言,利润率趋向于下降。

14125.1日本是一个广泛使用机器人的国家,那里的资本的回报率也降到了很低的水平。虚线是实证测量出来的回报率,而实线是由劳动价值论预测的均衡回报率,即经验回报率的引力中心。图表由Tamerlan Tadjadinov所制。http://compbio.dcs.gla.ac.uk/cgi-bin/profits/home.cgi来源:《人、机器人和价值》http://review.youngchina.org/archives/13990

只要人的劳动还是价值的载体(从经验数据来看,目前人类劳动仍然是价值的实体),那么追逐利润的资本主义就依赖于对劳动的剥削,如果自动化水平提高到劳动力比现在低很多的地步,那么,这必然导致异常深刻的利润率危机。

为什么劳动成为价值的载体呢?从实证上看,当前经济中价值的载体就是劳动。但随着自动化的发展,这一点会不会改变呢?少年中国评论网站上译介的《人、机器人和价值》一文提供了一些解释。

劳动成为价值的载体,是因为市场本身是一个分布式计算系统。每个人都在加自己的成本,每一个人计算自己的盈利,所有这些经济活动者们各自的经济计算,通过某种方式,最终形成了各种各样的价格,这些价格反过来又作为各种行动者计算的输入,然后又不断相互作用。所有价格,就是用一个量来表示每个商品。什么的量呢?可以是任何通用商品,比如电,比如能量或者钢铁。但是,目前最通用的资源是什么呢?是劳动。从古至今,劳动一直是所有生产环节所必须的投入品。在资本主义市场创生的初期,劳动是占主导地位的生产资源,即使到了机器逐渐代替人的活动时,人仍然是主要的通用生产资源。从事某一项劳动的机器虽然比人厉害得多,但这个机器绝没有人的适应性。要让庞大的分工很细的经济运转起来,没有这样同样的“机器人”存在,是不可能的。人类就是这样的通用机器人。这种通用性使得人的劳动成为每个行业投入产出表中的变量,因此可以成为所有行业用来作为其产品价格的实体(具体请参见:经济计划是超计算性的吗?http://review.youngchina.org/archives/12808)。

只要人类还没有开发出通用机器人,市场这一的分布式计算系统就仍然会按照劳动来计算各种商品的价格。所以,越来越高度的自动化,未必带来无产阶级的末日,更可能是为资本主义的灭亡准备条件。资本主义的利润率危机,以及这一危机带来的激烈的阶级斗争,很可能会使得人类结束当前野蛮的资本主义,开辟出人类历史的新纪元。

小说的作者当然不懂这一点。她只懂得跟随西方经济学那套说法,把工人看做是被机器代替的可怜虫。自工业革命以来,机器就一直是资产阶级对付无产阶级的最有力武器。他们善于在实践中使用这一武器,更懂得如何用这一武器来从精神上碾压无产阶级。他们扮演者进步的角色,把无产阶级看做是被时代抛弃的人。这些人如果逆来顺受,还可以给他们一碗饭吃,如果胆敢造反,那就是反对社会进步,是十恶不赦,是和“义和拳匪”一样的暴民。这样的论调,在文艺作品中比比皆是,只不过有些作品是表现自己的冷峻,而另一些则是展示对弱者的爱。本文就算是比较有爱的那一类,还想着给第三空间的人们留一条活路。

说到当前人工智能的发展所造成的巨大社会恐慌,值得多谈几句。人们通常认为脑力劳动高于体力劳动,在办公室做文字工资的高于在建筑工地抹灰的。但是,在人类面对人工智能的威胁时,我们恰恰发现,正是那些看似最低端最没有智能的能力,是机器难以代替的。比如说,用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布,人做起来很容易,机器完成这个事情就很难。而看似比较智能的事情,比如解方程,下棋,处理文档等等,人往往已经不如机器了。计算机是信息处理的机器,这一机器的发展速度远远超过人类的其他机器。现在一套最普通的PC机进行计算(解方程组),处理文档的能力(比如对账等等),可能比上万人甚至百万人加在一起都要强(第一台现代电子计算机的计算能力为5000次/秒,现在随便一个PC机都可以超过其数百万倍,更不用说几百万人了);而现在最大的起重机达到6000吨,不过普通人臂力(大于30公斤)的二十万倍。

在机器替代人时,信息处理机器代替白领,比起物理的机器代替体力工人,似乎更加容易,更加简便。因为信息本身就是人类自己定义和制造出来的,只要把信息产生和信息处理等都标准化结构化了,用程序很容易实现,至少对于绝大多数文档工作是如此(自然语言理解除外)。物理机器则不然,它面对是自然界。自然界不是数字逻辑的世界,不是0和1那么简单。最关键的差别是,自然界不是人造的,还有很多规律尚未被人类认识,所以,要制造出跟普通体力工人一样灵活的机器工人,不是那么简单的(正如制造出能像人脑一样识别图像理解自然语言的机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样)。

因此,在人工智能的威胁面前,脑力无产者很可能更加脆弱。这一点恰恰是许多鼓噪普通工人要被机器人代替时,没能够清醒认识到的。小说的作者似乎也认为,第二空间里里的白领比第三空间里的垃圾工更难被取代。但如果实际生产都主要是由机器完成,第一世界的资本家及其管家下达生产目标,工厂的管理系统自行计算制定生产计划,机器和机器之间直接通信完成任务,遇到问题自动上报故障,似乎没有什么活还需要白领来干,如果真需要人也是需要从事维护工作的蓝领工人。现在白领里面最多的就是管理者、文员和推销员,如果既不需要推销,又不需要管人,还能剩下多少白领?小说没有描绘第二空间的这些白领们对未来的担忧,恰恰是没有道理的。

前面着力反驳了体力工人很快就要被机器人代替的说法。不过,话还得分两头说。如果资本主义企业真的开发出了能够替代普通工人的通用机器人,如果这些通用机器人能够具有一般人类的灵活性和适应性(不需要具有自我意识和复杂的情感和欲望等),那么,工人阶级就不仅永远失去争取自己解放的历史权力,而且连自身的存在都依赖于资产者的良心了。这样的前景离我们也并不遥远。笔者联系了《人、机器人和价值》一文的作者,请他估计一下通用机器人何时能出现。他在计算机和人工智能领域做了几十年研究,应该比大众媒体靠谱多了。他给出的估计是五十年。当然,考虑到计算机计算能力的提升最终会减慢,这个时间可能更长一些。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考虑人类在100年乃至200年之内开发出通用机器人这一前景。

50年或者一两百年,在人类历史长河中都只是短短的一瞬。无产阶级如果不能抓住这几十一百年之中所出现的革命形势,消灭资本主义制度,那么,等待我们的,将是比折叠北京更加残酷的前景。折叠北京里的管理者还会为了减少失业而放弃使用先进技术,这是多么仁慈的特权者呵。一群对生产毫无价值的人,连被剥削的资格都没有的人,还能期待更好的待遇吗?

《北京折叠》不仅是对现实的隐喻,也是关于未来的预言。小说以幻想的形式构建了资本主义未来的真实图景,促使人们去关注那些正在发展着的威胁,从阶级关系的角度去思考技术变迁将会给自己带来的影响。面对折叠北京的未来,一切觉悟的无产者和追求进步的人士都应该为社会主义奋斗,犬儒和逃避无济于事,因为这是一场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战斗,人们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