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们生活在怎样的统治中?
阿尔都塞基于马克思、列宁和葛兰西的研究,进一步提出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概念。阐明国家权力的实施不仅可以通过强制性、镇压性的国家机器,也可以通过包括宗教、教育、家庭、法律、政治、工会、传媒(出版、广播、电视等)、文化(文学、艺术、体育比赛等)等诸多方面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以意识形态方式发挥作用。
早在一个世纪以前,列宁就曾指出,艺术属于人民,社会主义文艺必须为广大劳动人民所了解和爱好,必须能够反映他们的思想、感情和愿望,把他们团结起来并使他们提高,同时必须唤醒群众中的艺术家,使他们的创造才能得到发挥。毛主席更是提倡革命的文艺工作者到火热的群众斗争中去,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
广天老师作为当代文艺大师,以这个时代罕有的澎湃激情与昂扬斗志,在沧桑正道上苦行,矢志不渝寻求着属于文艺的真谛,为后继的理想青年留下了卷帙浩繁、脍炙人口的名篇。正如列宁所说,艺术家只有摆脱对钱袋的依赖和资产阶级思想的束缚,自觉地运用文艺武器为人民群众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才能获得真正的创作自由。广天老师就是这样一名在纷纶世相中,坚定高举自由战士的革命旗帜,为劳动者而创作的文艺界英雄。
本文是广天老师于十年前所写的文章。在本文中,广天老师从历史的数个剪影开始,为读者绘制了一副尺度浩瀚的画作;虽未使用政治的话语体系,却以更丰富的文字,更充盈的影像,与更加不容反驳的事实,印证了现代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运作。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在广天老师的文章中,资本主义的虚伪光辉,更是在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十年之后回首望,广天老师的文字依然隽永,仿佛从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睿智、尖锐的目光,以历经岁月淘洗的剑芒,引导着新一代的青年奋发前行。
向广天老师致敬!
**作者:**张广天
六八年,苏联的坦克开进布拉格市,街头忽然出现了一群美少女,她们手拿鲜花,身著超短裙,用海浪般的青春气息作为挑衅的武器。
……
同年五月,巴黎的青年把钢琴抬到了大街上,他们演唱爱情歌曲,以示抗议;随后,警察用高压水笼头驱逐人群,当喷射力极大的水柱射向琴键时,钢琴发出了美妙的音乐。
……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当你走在上海外滩,到处林立的绚目的广告牌,上面神情轻佻的江南女子,正在咄咄逼人地向红色政权挑战。依旧飘扬在某个大楼顶上的红旗显得尤其尴尬——它是作为对那些廉价调情的护法金刚守卫在那里,还是作为昔日的辉煌正淡出聚光灯的焦点?
……
电影院里,苏格兰风笛和虚拟的电子音色营造出抽象的仙境,“爱情”主人公张开双臂迎接万道霞光,而北京城里的少男少女沉浸其中,慢慢开始怀疑抗美援朝战争的合法性。
……
从利马到圣地亚哥,从巴西利亚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殖民主义的教会不断地销毁印地安人的大鼓和骨笛,把乐器视为造反的武器;而在“解放神学”思潮的推动下,著名的音乐套曲《本地弥撒》响彻拉丁美洲,四面八方的人民聚义揭竿。
……
上个世纪在美国举行的奥运会开幕仪式上,马丁·路德·金的头像被首次投射在美帝官方的超级大屏幕上,“我有一个梦”的要求兑现支票的演说被包装成另一张金额更大的支票抛向全球。
……
剧院、唱片、广告、饮食、着装、电视、宗教、邪教、性生活、房中术、文学杂志、田园生活、民间歌唱、盛大节日、风俗习惯……一切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一条神秘的线索牵引,而线索的另一头却是权利与资本。
一、线索的秘密
线索的秘密究竟是什么?美。
一种美学,或者说人们对美的态度。
美与权利或资本的关系古已有之,但那是一种疏松的联络。叶燮著《原诗》,皇帝可以不喜欢,但可以让它“留”着。关键不是去留,而是对此漠不关心,并不开动国家机器去利用或毁灭它。历代统治集团焚书编书、修史改史都围绕建设上层建筑,对世俗生活的趣味倾向是留有空间的。这与几个原因有关。一是统治集团尚未有效地渗透到一切方面,并没有把统治“上升”为一种产业;二是民间也没有全面有效地利用美学趣味去争取和改变自身的环境。
在私密化的统治反复公开以后,所谓建立了共和制度,这种制度逐渐淡化了“限制性暴力机器”,却有意、有效地攫取了一切资源,其中包括世俗的美学——群众日常生活的审美态度、机制和活动,并在上个世纪的中叶建立起强大的“渗透性暴力机器”,这个机器最外化地体现为立体的、多功能的、现代化的传媒。
我在这里谈到的问题,实际上与文化宣传、主流媒体控制诱导舆论完全不同,这些都好比外在的军事暴力,是以限制人们的思想和行动为主要功能的;渗透性暴力机器非但不限制人们的思想自由,甚至很少做师长般的诱导,它退却到一个真正“客观”的地位,有时看起来,差不多正是全体人民在操纵和运作整个传媒系统。
所有新闻公司、电影厂、广告发布机构,都会谆谆教导制造商:请你们尊重大众的审美趣味!
的确,没有谁敢于挑战大众的审美趣味,所谓标新立异的“创意”顶多只不过捕捉了街头时尚男女胴体里抽出的新芽,但毕竟那是从他们的身上长出来的。艺术创造者在渗透性暴力的笼罩下,必须学会去发现。究竟谁最早注意到这株新芽呢?谁注意到,谁就成功发迹,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渗透性暴力机器使残酷的统治变得慈眉善目,一切都心昭不宣、理所当然、顺乎民意。
工业化时代,城市生活的公共性更容易把习俗、惯例趋同,而审美趣味首当其冲。这与人们的竞争意识相关:人们不愿意失败,不愿意遭遗弃。因此,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成功的事物上。于是,成功就成为一种美学。这就是所谓的时尚。
但时尚并不等同于成功。时尚是向往成功的一种美学态度;时尚是用一些成功者表现胜利的符号或类符号装饰待成功状态的审美活动;时尚也是在上述态度和活动中维持面子和希望的机制——尽管大家都知道这与成功完全两码事,但毕竟这给很多人提供了活下去的理由,好象原始人画符以求平安,而符几时能带来平安呢?由此可见,时尚也是一种都市迷信,而真正狂热追逐时尚的又往往是生活的失败者,社会的最底层人民,他们在限制性暴力的专政下早已经放弃了斗争的念头。
时尚美学把对错标准和强弱标准严格地区分开来:强,永远是时尚的中心——这就是为什么当代青年热衷于背离“义”的原则而追随“身”的强悍的原因——但有一种情况可以使他们反过来,即当“义”的原则支持了日常生活的成功。这里面也许牵扯到弱肉强食的“进化论”法则,或又可以回到“原罪论”的话题,但首先这不属于本文讨论的范畴,再者过早地全盘否定“进化论”过于简单,甚至容易陷入渗透性暴力机器预设的圈套——让人民悲观失望,让人民放弃争取,退缩到早已子虚乌有的桃花源。
从前,上层阶级在私密化和前公开化的统治时期,比较粗暴地用思想奴役(比如宗教、家族伦理)和军事铁血的强硬两手来对付平民百姓,他们几乎藐视,也落后于世俗生活中的时尚。当然,他们的崇拜和迷信也造就宫廷生活和政治生活的时尚,只不过这类时尚与市民社会的时尚趣味不投。但当利物浦的四青年和拳王泰森可以左右绝对大多数群众的热情时,他们恐慌了。因为,造就时尚和创造一种美学需要巨大的财富积淀,而利用和复制这些却成本低廉。如果共产党利用了披头士和法国的哲学明星,会有什么结果?有人说,波澜壮阔的六十年代,世界革命风起云涌,毛泽东让美帝国主义后院起火,但毛泽东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他的思想号召仍属于限制性暴力机器的一部分,最后真正有效利用六十年代美学成果的,还是虚怀若谷、矜持老练的资产阶级。
工业化是资产阶级的看家本领。既然作为时尚的都市世俗美学可以从自然的市井生活中诞生,那么,就象可以规模化复制其他自然事物一样,时尚也可以人为地工业化生产。于是,就有了包装和炒作。我们不能简单地用自然主义和封建社会主义的美学观念来否定时尚以及对时尚的工业化生产。其实,这些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又怎样去规模化、系统化地制造和运用世俗美学。
我们如果把工业化时代市民生活的美学放在一个“时尚”的概念下来谈,那么,农业文明时代的世俗美学应该叫做“空尚”。因为,在那个时代,人们对一种趣味的认同需要相当长的历史趋同期,而一旦统一以后又相对恒定,恒定到时间的作用微不足道,反而空间的隔绝造成了美学的千差万别。因此,所谓文明的冲突,两种文化的对峙,都是在空尚美学的前提下过时的话题(我这里不否认空尚美学和时尚美学有一个相对长的交叉时期,也不否定限制性暴力统治和渗透性暴力统治的双管齐下)。
空尚时代的世俗平民由于地位低下、居住分散等多重原因,人民的整体美学还达不到对主流美学挑战的地步。的确,时尚时代有了长足的进步。举民歌的例子来说,在空尚时代,一首好的歌谣只不过“流传”,从此地到彼处,从上一代到下一代;而在时尚时代,一首好歌开始“流行”,空间地域已经不成障碍,只要流行,肯定能从纽约直达地极,关键要看它流行的时间段有多长,一年?一个月?还是一个星期?
不断整合、消解、创造、变化的审美活动以都市生活的加速度推进着世俗美学向前发展。人民的“意趣”逐步成熟起来,渐渐有了可以依循的“理法”。固然,时尚美学的弊端有必要批判,从未来的前途来看,也有可能成为革命的对象。但我们先绕开这个话题,先就当代环境里压迫与反抗的美学展开讨论。
应该说,时尚原本处于在野的自生自灭的天然境地,好比自然万物良莠不齐,但不论它积极消极,正派势利,却终究不是罪恶,因为它不过只算世俗百姓的一种日常美学,真正的万恶之源在于资本主义——当权利与资本渗透进世俗美学并有意识地利用时尚倾向来统治和愚弄人民的时候,人类的眼光开始发生偏差。
二、十恶
会不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做稳的奴隶想当帮凶,自然息事宁人;未做稳的奴隶想要打仗,但究竟怎么个打法,心里没底,何况千年的造反都以失败告终,心境很悲凉,非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很少有人揭竿;做稳的奴隶主冠高衣宽,宫闱森然,一心想要长治久安;倒是未做稳的奴隶主蠢蠢欲动,贼心不死,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战争可以看作一例。
然而并不是说,没有战争。做稳的奴隶主是罪恶的根源,为了要长治久安,就会在它的地界之外时不时滋生事端,展示他的限制性暴力机器的威力,以恫吓全体人民。但自从渗透性的暴力机器被建起来之后,做稳的奴隶主更倚重于后者。因为,一方面,这可以大大降低统治产业的成本,另一方面,可以利用做稳的奴隶和想要做稳奴隶的奴隶的心思来营造奴役事业的天经地义的神话。
实际帝国主义在各处的军事基地、与各个帮凶集团的联盟协定都越来越象征化,作为它历史的辉煌胜利刻录在大洋大洲的纪念碑上。他们越来越清楚这类武器以及由此推动的“人文主义”和基督化的文化宗教成果对人民的限制,只会极大地激起更猛烈的起义。现在,他们退缩到一个明智的支点,利用以上象征的威慑基础,开始建设更为有效、更为经济的超级统治体系。
当然,如果离开了强有力的限制性暴力机器,渗透性暴力机器就会失灵,为此,他们经常发动局部战争提醒不识时务的反抗者,也经常以局部战争的战利品和勋章来加深全体奴隶的集体无意识,告诉他们反抗等于失败,而失败是可耻的。为什么可耻?因为你们丧失了理智,理智是什么?理智是我们可以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但我们却不这样做。奴役代表了全体奴隶的民意,他们自愿,所以,不叫奴役,叫做民主自由。如何把限制性暴力机器的威慑力与世俗美学结合起来,成为当今统治工业的一个重大课题。
如果我们看不出帝国主义的商业广告牌和流行音乐、电影明星以其陈兵百万的姿态已经伫立在我们家门口,那么,我们无疑已经放弃了最后的斗争机会。你邻家的女孩已经把指甲染绿,并且开始学着玛莉·凯瑞的口吻讨厌穷人,尽管你得意于你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身份,但对你不会调情的迂腐穷酸她嗤之以鼻;你学龄前的孩童看了蜡笔小星的动画,已经分不清幽默和搞笑有什么区别,而且怀疑读书写字还有用处;天天听你讲理性是智慧之路的大学生,看了美国电影周掘墓盗尸的几部片子,已经觉得你非常可笑;服了摇头丸,听了噪音音乐的年轻人为你在公共汽车上给老人让座的行为痛哭流涕……如果你根本无视这些还夸夸其谈腐败专制是自由民主的天敌,那你就心甘情愿断子绝孙吧!
那么,渗透性暴力机器是如何开动起来的呢?
我列出了十个方面,所谓十恶不赦!
(一)不谋而合
在天然的世俗美学中,始终存在着积极与消极的两种倾向,统治集团首先挑中的是后者,不论你姓社姓资,只要你的趣味中含有颓唐、沮丧的因素,就可以选作原材料。格瓦拉和托洛茨基的出走是他们看中的东西,尽管两位革命者的理想和行动碍手碍脚,但瑕不掩瑜,关键是游离在所谓“卡斯特罗和斯大林主义极权”的中心之外,其中可做的文章在于强调孤独斗士和现代大侠的个人主义精神世界,这是雅皮士生活虚拟英雄而凸现高级品味的必备,当然,两位现实主义失败的一面正好可以现成地用做反面教材。有了这样的眼光,操作起来并不难,按照好莱坞的模式画几张图、塑几尊雕像就足矣。还有,京昆剧目中自然主义色彩浓重的几部,二人转和相声中的荤段子……然后抓住机遇,大肆宣传,强调百姓生活的美学“本来如此”。在中国可以先搞“民族民间艺术早被苏俄化得面目全非了”这一套。这样,听起来似乎有了一些道理,而且运作的最后结果也非常喜闻乐见,于是,世俗美学中的另一面被无形而刻意地夸大了,直到铺天盖地。
这一招谁也躲不过去,连相信群众的左派文艺工作者也开始动摇。但实际上没有多大的秘密,只不过走了他们的“群众路线”!
总之,世俗美学中消极的方面(包括颓丧、沉沦、势利眼、弱肉强食等)与奴役者的文化哲学目的(注意:是目的,而非哲学本身)不谋而合了。
(二)收买阉割
对于摇滚乐这种具有天然反抗精神的文艺形式,也不必忧心忡忡。限制性工具不起作用,资本渗透大显身手。可以利用强大的传媒不露声色地误导,可以建立唱片公司重金收买,可以借用你的外壳豢养与你相似的组合跟你唱对台戏。你不是绝对独立吗?好,这就产生了悖论,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东西,你不能对别人推出的摇滚乐实行专制吧?你要通过感官的全面解放赢得道德的最后胜利,好,让你们解放,却休想胜利!
本来摇滚乐就有争取民权和宣扬独立的两面,经过收买和阉割,民权成为一种品味,而独立就显出了格调。反抗吧,没有人制止你们,一个心智健全的社会保留了所有反抗的标记,但它并不欢迎反抗的破坏力。只有在自由世界可以如此,不信你到红色中国去试一试?果不其然,连入境签证都搞不到。
最后,岁数也不小了,一直蹦蹦跳跳也不体面,较为实际的,也不丢脸面的事,就闹独立吧,也别什么民权了。
(三)复制变异
复制和变异,谁先谁后,无关紧要。掌握了民间美学的理法,剔除掉意趣中不合适的成分,就可以大量复制。而在整个复制工程里,必然包含了变异的微妙手术。
民间艺术的兴比赋,讽刺揶揄,杂耍蒙太奇,通统拿过来;时尚美学的虚荣、追风、蜂拥而上也通统拿过来;然后归纳整理,投放生产,使之最大限度地工业化、快餐化、廉价化,让靠领救济金生活的流浪汉也可以参与消费,让每一寸空间都在同一个时间段重复相似主题。人民可以用短平快、稳准狠的手段讥刺朝政,现在统治集团也有了同样的办法妖魔化人民革命。不要以为只是去核存壳,核中间“理性”的部分将完好地保留下来,而且这部分或许比抛弃的部分更有根基。渗透的事业在这里巧妙地做到了身义分离,而且与人民砸烂神像摆脱宗教束缚的唯物斗争史机智地融汇贯通。一句话,让你们在追求解放的时尚标签下忘却目标,心安理得地任人宰割。而统治者唯一要做的,只是复制和随其心意地变异标签。
假如你说向往美好的生活,他们就制造一位印地安女子投身到盛装掩饰下的殖民主义强盗怀抱中的故事,然后发问:她追求的难道不是光明吗?
假如你说要去斗争,他们就从革命蜕化的例子中找出你的伤痛,然后说:奴隶的造反,只是为了要做新国王。
假如你说资本主义丑恶,他们就拍摄肥皂剧揭露狱政黑暗,讽刺司法舞弊,抨击大选阴谋,然后指出:这都是因为腐败,而公民你为什么麻木?
复制使每一个人都穿一件廉价的独立反抗的外衣而庸碌无为;变异把即使已经庸碌无为的色彩差别都抹得一干二净。
(四)孤独产业
我的一位朋友有一天想要出走,为此他兴奋得几个晚上都睡不好,后来另一位朋友想结伴同行,他便拉下脸来,说:“凡两个人以上同做一件事,就有成为庸众的危险。”听起来这招具有极端的反叛意识,但除非你不说不做,否则,隔墙有耳,保不齐不胫而走。
现在,我这位朋友已经成了北欧哲学的忠实信徒,也开始对此类哲学的公开性佯装不闻不问起来。
我记得从前我写过几句诗,其中有:“去年我一个人孤独,今年千百万人一起孤独。”这句诗也可以反过来解释孤独产业。
有人想标新立异,想与庸众生活格格不入,没有关系,渗透性暴力机器最善于做的事情,就是普及孤独,普及个性,而且可以把学习基尔凯阔儿的投入降到最低,配套工程有《孤独者手册》、《孤独者入门》、《绝酷ABC》。一个写着字母P的徽章可以让你与众不同,当然,为了不让“两个以上的人同做一件事”,还有写着字母Q的徽章,千万不要担心26个字母会用完,还可以在底色和花纹上做文章,梵高的,康定斯基的,甚至非洲木雕的,应有尽有。这是一个多么丰富多彩的缤纷世界: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空间,表现自己的心灵,主导自己的色彩——不信,你看!
关键就在“看”字上!的确,你放眼望去,没有什么是整齐划一的。但奥秘在于,你们成了一群享用渗透性暴力机器生产的各色商品的整齐划一的芸芸众生。每个人嘴里都在说“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情不自禁地点头称是;每个人都想努力做出一点与周围事物不同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双腿不由自主地朝同一种时尚倾向迈去。多么了不起的御人秘方,而共产党却不懂,共产党用单一的主义整合全体人民的思想,还想以此调动全社会的生产力!
一律红巾翠袖的红卫兵与奇装异服的现代青年多么不同,但实际上却殊途同归。崇拜一个偶像、一种话语是一番气象,崇拜无数偶像、无数话语是另一番气象,但其功效和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个秘密就是——孤独产业。
(五)包装炒作
经过一段时期,渗透性机器逐渐成熟,从资源到信息,从硬件到软件。于是,可以直接和限制性的机器挂钩了。
例如,需要给中国人制造一些麻烦,希望西藏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分裂出去。好,先不要直达主题,先从UFO问题入手,然后找一位居住在阿利桑那州的活佛谈宇宙和生命,接着用电视或广播做些广告,讲讲雪域佛国的神秘丰富的旅游资源,塑造密宗佛教的另类形象,还有八角街的银器,康巴美男子超凡的性能力,对收藏家可以说尼玛石,对艺术家可以说唐卡,对身患绝症的人可以说藏医,对女权至上的时髦女郎可以说男女同修……这样,棋就走活了,剩下的事情越来越好办,神秘主义者、探险家、环境保护主义分子、结构主义语言学家、鼓吹文化多元的新左派,请打好背包通统去西藏。
然后,需要一部电影,最好不是美国导演拍的,有了,意大利人拍了《小活佛》,宣讲天下一家,还用释迦牟尼的传记论证了剧情的合法性,太精彩了,赶紧推向全球。寻找转世灵童,多么绝妙的创意,转世灵童在哪里?全世界。
我原先在广告公司做撰稿,与辉瑞公司的制药商打过交道。其中一位刚得“贵子”的美国经理坚持认为,他的孩子就是转世灵童。我对此目瞪口呆,当然也懒得向他解释,只觉得他可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识不破时尚美学迷信本质的我们更可怜。不是随后就有人推出了《阿姐鼓》吗?不是所有以农奴解放和汉藏团结为背景的电视剧都加入了别人的大合唱吗?(这里还不仅是一个文化资源被浪费掉的问题。)
文章做足了,西藏热终于掀翻了天,密宗法器和牛头虎骨已经步入寻常人家,六字箴言写就了信息高速公路的广告语,下面可以安心睡觉了:自然就有戏太过的出版商搞出一个标写着“西藏国”的地球仪;自然就有数以千亿计的民间资金投入到“西藏独立”的事业中去。
谁的西藏?人类最后的精神净土难道是共产党中国的?与我们日常生活、学术研究、文化娱乐、旅游探险休戚相关的世界屋脊难道是支那人的?不!一个独立的西藏,确凿无疑!
最后,该轮到帝国合法政府发言了:“我们的立场仅仅顺乎民意罢了。”好一副无为而治的圣贤嘴脸!
总结起来,包装炒作三大秘诀:刮风,打雷,下雨;还有一个要领:把握时尚。
按照这个公式,即使谎言也可以炒成真理。
(六)钝化感知
这次,专家学者登场了。他们以公正理智的态度、以犀利敏锐的眼光对复杂纷乱的流行现象作出权威解释。XX主义产生的原因如此这般,YY主义发展到今天不过这般如此……豆沙绿的时兴与绿党的主张有关,抗议歌手吸引人之处在于女子剃光了脑袋,而剃光脑袋是暴力倾向的外化,等等。
一定要听专家的,听专家的马上就入门得道,否则……当然,也可以自学成材,但在黑暗中摸索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一个明智健全的社会没有谁会教训你怎么做。信息量汗牛充栋,臭电视剧要多长有多长,难道你就不心烦意乱?给你提供指南,给你分门别类,都只是一种优越良好的服务,一点儿也不干扰你伟大而天才的创造性思维的发挥,就象有了地图,可脚却长在你自己身上。
于是,一场世俗审美活动的锐气在服务性指示的地图中消失殆尽。接受服务就是接受奴役的开始。
千篇一律的“音乐圣经”把各不相同的音乐史统一起来,而且主要是征服大众的意识,最后批判莫扎特的教授就变得滑天下大稽,书写印地安音乐活动的学者就成了巫师。
利用城市生活繁忙造成的无暇和贫困群众求学无门的苦境,假借公共文化的服务手段偷梁换柱,根本上是一项钝化感知的现代版愚民政策。我们经常说社会主义的公仆堕落为官僚主义的老爷,其实这种现象在现代帝国里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悲的是,这一切都顺应了人民的要求!
(七)模特恐吓
时尚生活造就了明星,群星璀璨就是一个庞大的模特群。有时装模特,性感模特,道德模特,智慧模特……模特的意义在于提请你头脑保持清醒:不要以为你可以成为他(她),你的努力只能靠近他(她),只有不想成为他(她),你才能做成另一个新模特,而这件事已经有点晚了。因为,在自由开放的社会,可以想到的人们都想到了,也许你出生在工业革命前后或二十世纪中叶还有戏,可是你生不逢时,但这也不必沮丧,没准你是个空前绝后的天才呢?如果不是,那正好在以模特为中心的产业里就职,要知道一个模特可以带来一份巨大的产业,而你有幸成为其中的享受者。学习他(她)就足够了,这样可以省去许多成功道路上的痛苦和艰辛,却一点儿都不省去模仿他(她)而带来的在小众圈子中的明星效应。你看,这有多好,做一个准模特,大家都这么想,大家都有机会。
要是你头脑不太安分,一天到晚想入非非,就会有很多好心人对你的想法提出意见,告诉你,这也有人做了,那也有人干了,而且在何时何地,不信请看依莎贝拉·肥臀,请看龟田永不死,请看川岛不由己!所有非分之想不是什么创新,只是你孤陋寡闻、井底之蛙,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应该为你的无知感到羞愧。你对这个社会不满是愚蠢的,这个社会最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创新,一切的法度都是为了鼓励创新而设,你在阳光充足的屋子里平庸地重复别人的作为,还要嫌这间屋子昏暗,这恰恰说明不是房间昏暗,而是你的心昏暗,已经昏暗到了头。
于是,天资聪颖而意志不够坚定的年轻人被吓住了,他从此却步不前,成为一个真正的平庸之辈。
操纵渗透性暴力机器的人完全看到了这一点,他们无声无息地在各个领域大规模制造压倒群芳的超级模特群,并且与世上一切好心人达成了默契,刀不见血地谋杀成千上万的反抗青年。
没有任何一条路可以逃脱,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藏身。渗透性暴力机器已经全面完成了统治产业的建设,即使你隐逸到空气里,强大的恶势力与世俗力量都会联手把你揪出来。
(八)集体自杀
现在好了,药片都按时按量吞服下去了。那么,向前走,不要朝两边看,一直往前,你就会融化在蓝天白云里。你爹跳下去了,你娘跳下去了,与你同桌的伴侣也跳下去了,你为什么不跳?
最后,你也跳下去了。
(九)自动循环
以上过程可以自动再生,循环往复,以乘法关系扩展延伸到人迹所及的天南地北。
(十)耻辱信号
反抗没有意义,翻案不得人心。
在理不在理没有关系,问题在于,不按这套做,你就是白痴。白痴多么可笑,就象戏文里唱的:“一场大祸就降临,一生名誉败干净,一场风波平地生,一张状纸到官厅,……一顿乱棍将我赶,一城百姓都议论,一群顽童随后跟,一个个,指指划划说不停,千人骂来万人恨,叫我在世怎做人?!”
事业的失败不紧要,精神的破灭也不紧要,但人生的毁灭却万念俱灰。这意味着你将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颜无面,无情无义,归根结底,禽兽不如,甚至没了做人的资格。
渗透性暴力机器通过世俗的人生哲学把耻辱的信号钉在生活的每一堵墙上,警示你:此路不通,彼路不通,回头是岸。如果你非要把头往南墙上撞,结果就会自取其辱。没有人会用压迫的道理来说你反压迫的不是,也没有人会拿守旧的规范来指责你创新的逾矩,有的只是讪笑你跛足的彳亍,讥讽你衣衫的褴褛,嘲弄你饥寒的窘迫,把玩你流血的伤痛,调戏你生理的欲望,折磨你肉体的软弱,刺探你囊中的羞涩,奚落你绝望的处境,一直搞到把你的社会人格全面瓦解,让你自身内部构造中为人处世的那部分世俗经验也跳出来骂你,闹到你精神分裂,五内俱焚,死无葬身之地。
这就是一个白痴所要经历的一切!你革命吧,造反吧,抗议吧,创新吧!但请你记住:任何时候,你都是自由的;任何时候,你也都将咎由自取!
三、人民美学
什么是人民美学呢?这是一个发展运动着的概念。我们先来考察它的对立面。在限制性暴力专政时期,资产阶级美学与世俗美学的对立可以看作整个统治美学和人民美学的对立;但在渗透性暴力专政时期,世俗美学中与统治集团合谋的部分与人民美学对立起来,而所谓我们脑子里的“典型的”资产阶级美学也已遭统治集团逐渐遗弃,或基本作为博物馆的遗物被保留在维也纳歌剧院里、太庙的舞台上及重新复制的湖广会馆里。
这也就是为什么资产阶级的教授和帝国主义的政客也喜欢穿休闲装、躲在厕所里吸大麻,并以此附庸风雅的原因。至少他们已经承认世俗美学中的一部分“风雅”节目。
这并不意味他们改变了强盗的本性,只不过进一步证明了美由劳动者创造却被统治者巧取豪夺的论断。在限制性暴力专政时期,由于统治的私密化和机器的低效率工作,那部分从人民生活中掠夺来的美学成果,在宫廷与民间的自然隔绝状态下,发酵变味,堕落为我们熟知的、“典型”的、病态的资产阶级美学。然而,在如今这个机器精密运转的年代,寄希望于统治集团掠取的那部分美的成果发酵变质,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他们已经从无数次九死一生的险境中汲取了教训。现在,他们选择了群众路线,他们扎根在人群中间,靠运转系统中良好的晴雨表,随时体察民情,敏捷地做出反应调整,稳健地跟上了“时代”的步伐。
要害之处在于,他们与世俗美学中消极的一面同谋,继而利用绝对的优势扩大恶效应,把人民美学紧逼到墙隅。这样,小布尔乔亚和中间分子的动摇、含混、支支吾吾受到强大的牵引力驱动,最后退到无聊和帮凶的地步,于是,我们的声音越来越单一,我们的趣味看上去只占全社会的一票,我们从类的方面变成了少数,我们只好缄默不语。
七十年代,东欧一些国家的文艺部门曾提出用“我们的”现代民间艺术方式与“腐朽堕落”的摇滚乐抗衡的课题,我相信倡议这么做的人是有眼光的,而且并未脱离人民。但由于整个修正主义集团和反动官僚的背叛革命,使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机器甚至蜕化到不如剥削阶级私密化统治的地步,因此,这类倡议最终只能导致伪人民美学的虚假文艺的产生。
这一类东西我们见得还少吗?弹冠相庆、歌功颂德、政治灌输、粉饰太平,这就是无产阶级文艺吗?这是典型的官僚主义文艺。
显然,官僚主义美学在自绝人民的境地里已经虚弱不堪,那些革命时期从人民生活中学来的招数被封存在贪污腐败的府库里发霉。苦苦挣扎、疲于奔命的丢人现眼,怎么能与走群众路线的渗透性暴力工具抗衡?斗转星移,当惊世界殊!
那么,我们究竟如何看待现当今的人民美学?
(一)人民美学的基础
人民美学的内容与世俗美学紧密相连,在当今,时尚趣味的很大一部分应该看作人民美学的基础。
一个现代青年追求美好的前途、向往浪漫的爱情生活,可以在势利眼的迫害下屈就于门第观、金钱观,但也可以在与恶腐的习俗惯例的摩擦中上升为改造环境的革命斗争。但他必须看到希望。
一部明清都市生活中诞生的戏曲,既有士大夫的繁文缛节、情趣意境,也有人民群众的红忠白奸、侠肝义胆。到底哪一部分充满活力呢?
在工业革命成果全面推进的年代,我们一方面听见滚石乐队想要开掘文化金矿的疯狂咆哮,另一方面又听到恒春的陈达对非人处境的控诉。什么才是民间音乐人道的成分呢?
首先,我们说人民的时候,不会含混地指向所有人群,但我们也不会说你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就不属于人民。我们在这里很清楚地有一个立场,即积极人生的革命价值观。切·格瓦拉在给儿女的信中写道:“你们要记住,革命是最主要的。”实际上,他是要求孩子们成为人民的一分子。无论是焦大,还是林黛玉,他们灵魂中向往解放的一面都体现为人民立场。那么,我们说人民美学的时候也同样本着这个基本立场:一切世俗审美活动的意趣理法中积极健康的因素都构成了人民美学的基础。
有人说,人民这个词大到无边无际,小到你自己就可以把它占为己有。但不要忘了,当你占为己有的时候,你不能徒有虚名,而要负起责任。我曾经写有三段歌词:
“有一个词汇不是谁都可以写得会,有一个词汇也不是对谁都始终一样美,这个词汇需要你我的欢笑和眼泪,这词汇就是人民。
“有一个词汇是江洋湖海不是水,有一个词汇是智慧力量不是愚昧,这个词汇最最重要是团结不相违,这词汇就是人民。
“有一个词汇需要你我走进纪念碑,有一个词汇也需要你我走出纪念碑,这个词汇最最重要是不再沉睡,这词汇就是人民。”
在这里我谈到了人民这个词的立场、具体性和行动性。这同样可以用来阐述人民美学。因此,关于人民和人民美学的空泛性、抽象性和静止性这种虚无主义加形而上学的观点并不能改变我们的思想和作为。
并不是所有民间写作都可以看成人民文学,也并非所有时尚娱乐的趣味都体现了人民的追求,人民美学的内容并不包含低级趣味的一面,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说过,它通俗并不庸俗,高尚却不高雅。
(二)人民美学的本质
这篇文章,是从世俗美学在当今的表现——时尚美学,作为具体考察的对象谈起的,但人民美学的内容远远不止于此,要搞清这一点必须从人民美学的本质谈起。
其实,在上面谈及人民美学基础的时候,我已经说到了本质的出发点,那就是人民立场。这个立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人民群众从数千年的压迫和反抗、剥削和斗争的现实中确立起来的。当针对深重的迫害时,就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控诉,或是“上梁山,上梁山,不带锦衣不带钱,只留板斧在身边,聚义红旗在召唤”之类的号召,这些都反映出人民美学的斗争性;若在贫寒的环境里关注生活的细节,就有“贫女如花只镜知”、“一肩挑尽世间愁”或《十问娘》、《小妹妹,打棉线,藤棚椅子坐半边》等,凡此诸种,又从另一面展示了人民美学的创造性。
所以说,人民美学是斗争的美学,是创造的美学。
这个本质就决定了人民美学对过去的尊重,以及对未来的强大热情。而庸众美学却完全相反,它只关心现在,专注于时下,从“今朝有酒今朝醉”一直堕落到“七点钟有酒七点钟醉”的地步。
许多学者对布莱系特与中国京剧的关系很热心,津津乐道梅兰芳与布莱系特的邂逅。但布莱系特为什么痴迷京剧呢?为什么总结出间离效果而不是忧伤而淡雅的东方菊香呢?因为他站在人民美学的立场,他必须向人民美学的基础吸取养料。从当时的情况看,世界范围内民间艺术成就最为突出的是中国京剧。而京剧的成就为什么突出?这和衰亡民族的文化史有关。宋元以后,朝廷对知识分子的疑心越来越重,读书人得不到重用,尤其是元代,取缔科举使仕途终结,大批知识分子涌向民间,舞文弄墨的伎俩不好帮忙也不好帮闲,只得求生于勾栏瓦舍。这样,从民间掠取来的文化成果又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还文与民。大量专业的文人出于自己的困境而撰写戏文、研究音律,这就渐渐向人民的立场靠拢过来,其最终的结果,就是铸就了戏曲艺术的辉煌。而京剧则是戏曲的集大成。不是文人雅化了戏曲,而是斗争创造了美学。所有传统古典的文化种类都随王朝的覆没金蝉蜕壳般地消遁了,空留下虚无松动的外形,却再也没有回天之力招还阴魂,只有戏曲,尤其是京剧,保留了古代中国文化的一切精髓,甚至包括操作层面上具体的数学。面对这样的艺术,一个人民的艺术家应该做什么?留恋水袖龙套、髯口脸谱和文武场面、一招一式吗?富有智慧的人都知道,这些只是民间艺术的美学符号,我们必须向民间艺术学习美学原则。戏曲的美学原则是什么?平庸之辈沉醉在光怪陆离的现象里面不能自拔,认为这些现象正是古人寓情予景、托物言志的意境美,每一个细节都不容更改,每一个场面都不容破坏,甚至孕育如此“博大精深”的艺术的每一天生活都必须原样恢复。但是,人民的艺术家却在芜杂的表象后面发现了美的原则,即一切都为了抓住事物的本质!行当化、程式化、虚拟化、结构化,都是为了从根本上表达美。戏剧的形式和生活的事物是有鸿沟的,戏剧的美学和生活的事实却融为一体。模糊舞台与现实的界限就在模糊生活的质与量,舞台应该凝聚人生的质,而不应该添加或拙劣模仿人生的量。那么,唱念做打的外在形式都可以忽略,因为当我们把握到理法的时候,我们可以寻找一切有效的手段来实现目的。布莱系特完全可以使用他所熟悉的符号在德国人民的剧院里达到或推进京剧的成就。
我举这个例子,为了说明从人民美学的本质出发,必然会从传统中找到斗争和创造的血脉,从而使人民美学的内容扩展到比世俗美学广阔得多的范围。同时,这种扩展将排除民族主义的狭隘而触及全体人民美学共同的灵魂。
在未来,不管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类似中国宋元之后的还文与民将越来越普遍,知识分子与民间生活的界限将不复存在,那么,人民与渗透性暴力机器及它依赖的庸众美学的斗争将愈演愈烈。人民美学对未来的热情,与它自身的命运处境有关。在与帝国主义的斗争中,它已经别无选择,如果不能取得胜利,就只好粉身碎骨;面对官僚主义的重重压迫,只有用再生的力量来夺回被盗用的名义,做好一次又一次出发的准备。
如今,人民美学四面楚歌,帝国主义的、官僚主义的、世俗庸众的、小资产阶级的形形色色的美学正把它团团围住,但正是如此险象环生的局面,将一如既往地磨砺它创造和斗争的本性,有希望达到更高境界的圆满。
佛祖说,天上天下,惟我独尊;六祖看见这话,说,打烂他,喂狗吃。前面说的是创造,而后面说的是斗争。如果我们把创造和斗争割裂开,离开日常生活和革命造反的实践,空谈个性的张扬,就会落入孤独产业的陷阱,在时尚美的旋涡里折腾P的徽章与Q的徽章的不同,最后六亲不认,面目全非。
因此,尽管人民美学超越了世俗美学,但世俗生活永远是它不可脱离的根基。十字街头,摩顶放踵。
四、文艺游击战
这一节是用来谈战略战术的,也是对人民美学在门类艺术方面具体实践的初探。革命的文艺工作在渗透性专政的阴影下,应该肩负起人民美学解放运动的先锋使命。在强大的权利与资本操纵暴力机器的环境里,我们不论从质的方面还是量的方面都处于弱势。但如果我们放弃战斗,就绝无出路可言。
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到来了。历史终结、世界末日、诺氏预言之类的谎话被新纪元的晨曦轰然洞穿。人民的美学,只有在最后一个战士倒下时,才会真正退出舞台。
既然我们已经趴在世俗美学的墙头,望见了未来的前景,那就要主动出击,高度理性地去实现我们的理想。在这个帝国主义横行施虐、人民革命腹背受敌的黑夜,人民美学的大业,要依靠文艺游击的战略战术,乔装改扮,声东击西,抓住薄弱环节,长驱直入,师敌之长以制敌,知己知彼,做到胸有成竹……凡人民在军事战争中的兵法都可以拿来作为我们行动的参考。下面我想从众多战略战术中挑选四个具有现实针对性的实例来谈。
###(一)深入敌人统治薄弱的环节,建立根据地。
我曾经和周围的民歌手们谈起这个问题,即哪里是音乐领域中敌人统治薄弱的环节?当然不是在农村,而是在人们的大脑里面。大洋彼岸的美帝集团开动了庞大的渗透性暴力机器,他们通过广播、画报、音乐会、电视、电影等一切传媒和文艺形式来诱导发展中国家的青年人逐渐贴近流行音乐糜吟烂唱的欣赏习惯,而首先被控制的是趣味倾向接近渗透性音乐商品的那群人——城市小白领、追星族、爱乐人,至于平时对这类东西还陌生或没有机会接触的广大人群,正是音乐方面统治薄弱的环节。在我们能力极小的时候,千万不要与西方摇滚乐、偶然音乐、噪音音乐、世界音乐等名目繁多的垃圾争市场,我们可以先抛弃那些被他们洗了脑的听众,我们要重点影响对这些名堂还含糊不清的人群,先入为主地抓住他们的听觉,建立人民音乐的游击根据地。一个听惯重金属的、满脑子感官音色的北京青年,你很难对他讲清是非。好,我们不讲了,我们找一位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他对音乐的了解只停留在义务教育的音乐课本这点知识上,而且平时也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去购买盗版唱碟,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优秀的音乐鉴赏力。因此,请放心告诉他一切,从活生生的吟唱歌曲开始,再跟他讲我们的音乐史,我们的美学观,进一步指出渗透性暴力机器的阴谋,直到他自觉地认识到流行音乐的丑陋。
这样的人有很多,菜市场的小贩,中文系的教授,下岗的女工,饭店的招待。我们并不怀疑他们对音乐的兴趣,而且我们相信这和年龄段、生理条件、从业范围无关,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的吟唱遵从了他们的世俗美学基础,并且与他们斗争和创造的生活血脉相连。但是,渗透性的流行音乐不敢这么做,它只是从世俗的趣味中寻找到孤立的一部分,这部分东西只有时尚的空洞标记和类型,却不能生根发芽。虽然我们看到了他们的致命伤,也深知自己的优势,但我们从力量上和覆盖能力上都还处在弱势。我们必须做深入持久的工作,来等待事物从量变发展到质变。
当然,在反动音乐统治薄弱的环节,并不是说不存在统治,我们的工作也会遇到反弹、遭到怀疑,但相对统治森严的人群来说,困难要小得多。
实际上,这个战略适用于文艺革命的一切领域。只要我们把工作的重点转移到渗透性文化统治鞭长莫及的地方——在当今戏剧、美术、文学和电影等门类艺术固定观(听)众群之外,我们就首先有了站稳脚跟的生存空间。有人问,渗透性暴力机器无所不及,哪里还有它手脚没有伸到的地方?应该说,这个怀疑又对又错。的确,它照顾到方方面面,但它还不能交叉控制。即一个好莱坞电影迷,不一定就是百老汇音乐剧迷。而这里面就有广阔的空间。
如果一首饱含生机的新歌面对的是听了二十年毒歌听坏了耳朵的听众,无异于对牛弹琴。我们要对未来充满信心,如果薄弱环节的根据地建立起来了,将来就会由小到大,还会从点到面,那么,即使是听坏耳朵的听众,那时候,在强大的新趣味包围下,他也只好缴械投降了。因为,我们知道,他当初的选择,并非出于个性,而是出于庸众美学随波逐流的心理。
(二)以革命的武装对付反革命的武装。
在文艺革命中,什么是我们的武装呢?
文艺知识的准备,技能,素质素养,等等,这些只是作为文艺战士的必备条件,还构不成武装。在文艺战线上,武装就是有组织、有目的的掌握包装炒作。
一个文艺作品出来了,我们怎么用它去接近人群、影响人群并改造人群呢?首先,就得依靠最为有效的宣传推广武器。因为,在现当代的文艺斗争中,我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在商品社会里,没有公平竞争,艺术作品也同样受制于渗透性暴力机器。一切得到最广最深传播的作品,都是在资本、权利主观干预下被包装炒作而成的。那么好,就象资产阶级教会我们阶级斗争一样,这次它又教会了我们包装炒作。我们必须用革命的包装炒作来对付反革命的包装炒作。想要我们放弃包装炒作,无异于让我们解除武装。在这里我要说,休想!
尽管这一切从战略上取决于资本与权力的力量,但从战术上,或更具体到每一次战役,每一次战斗,我们在局部还是可以获得优势的。整个包装炒作的软件在我们手里,而硬件在他们手里,但借用、收买和缴获硬件的可能性大大存在,就象《游击队之歌》里唱的:“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我们凭什么不利用统治集团给我们造好的现成硬件呢?先借,再买,最后缴获,这就是游击战争获取武器(军事武装的硬件)的逻辑。
关于包装炒作的硬件如何缴获的问题,听起来有点天方夜潭,但这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只要在文艺战线上有较量,就会有胜负,即使我们只获得了很小的一次战斗的胜利,我们都会得到战利品。
当然,缴获文艺战争中的硬件和在军事战斗中直接从敌人手里夺过枪还有些不同。文艺战争中,主要是人的问题。如果我们要想进入电台,那么,我们首先应该先从趣味上俘虏播音员。
在包装炒作方面,实际上软件的作用要远远大于硬件。因为有计划、有创意的宣传品本身就是很好的艺术品,而这个东西对任何传媒都极具诱惑力。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你如何高效地应用你的诱惑力,执著地达到你预期的目的。
(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如何从趣味上去征服人,尤其是年轻人,这就需要我们每一个文艺战士都把自己塑造成有魅力的人。我们不应该是老学究,我们也不应该是白面书生,我们更不能甘当旧社会的戏子,也不能为自己身怀绝技而沾沾自喜。
一个革命的文艺战士到底应该是怎样的人呢?
在这里我套用《杜鹃山》关于柯湘的说法,所谓:革命理想记在心里,个人恩怨咽在肚里,天下大事看在眼里,“强咽深仇,任劳任怨,肩挑重担,品格崇高。”——这是我们的人格魅力。
在上述基础上,我们还要尽己所能最大限度地去了解一切剥削阶级的文艺“成果”和所有世界各地的民间艺术精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经万般苦。就是知识准备,行动准备和生活准备。——这是我们的素质魅力。
还有一点,我必须反复强调,即在当今的环境里我们应该尊重世俗美学的方方面面,尤其要关注和重视时尚的趋势。因为渗透性暴力机器主要就是利用了时尚美学中与它契合的那部分,如果我们抵触时尚美学,甚至对此一无所知,那么,我们根本不配在新时期做一名合格的文艺战士。——这是我们的世俗魅力。
因为革命文艺不仅是入世的,而且它为的是改造世界。如果我们具备了以上三种魅力,那我们就掌握了美的武器,就可能发挥美的战斗力。敌人有性感女郎,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有红星美女?这就是渗透性暴力和反渗透性暴力的针锋相对的较量。缺乏了解和把握时尚能力的文艺工作者,他的行为就好象答非所问,无的放失,而敌人就会躲在暗处讥笑我们:看,那些堂吉苛德们正在大战风车。
一个懂得美的秘密、充满魅力的战士,才可以称得上火星。火星是为干柴准备的,而干柴不是教科书上的群众,干柴是那些创造了世俗美又生活在世俗美中的群众。假如我们看到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迅速地点燃他们心头积极健康的一面。不要责怪群众为什么不响应革命的文艺,错误不在群众,而在于我们没有相应地制造出符合他们美学倾向的作品。那些易燃的部分烧起来以后,不仅可以转化剩下的被压迫扭曲得消极的成分,而且一旦群众的创造力和战斗力被全面激活的时候,还会有熊熊烈火的蔚为大观。
摆正了火星和干柴的对应关系,我们就会理解星火燎原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也会由此增加革命必胜的信心。
八十年代中国流行音乐有过良好的势头,一些相对算得上好的作品激发了群众普遍的审美活动,大街小巷,村野田头,到处是听磁带、学唱歌的年轻人,爱国的集体主义和奋进的自我实现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但是,当群众的要求体现为创造力和斗争性的时候,自由主义的文艺人退缩了,他们不能适应人民更为激进的文化革命的要求,钻进了个人成名致富的蜗牛壳,继而降服于帝国主义渗透性暴力的威慑利诱,堕落为统治机器的零配件。而群众的趣味在此后也发生了分化,一部分人痛骂流行音乐,一部分人选择了低级趣味的时尚,开始变得麻木不仁。
我们考察这个事例,为的是说明我们有很深厚和广泛的基础。只要路线对头,就大有作为。
(四)歼灭敌人有生力量。
鲁迅先生说匕首、投枪、堑壕战,这不只说文艺游击战的规模和作战性质,实质最重要的是指出文艺作品的美学价值。因为人民的美学是斗争的美学,所以它的美正在于对敌手的杀伤和人民群众从战斗力中得到的自励。鲁迅的大量文学著作,没有文化和文化水平较低的劳动者甚至连阅读都不可能,但它有效地歼灭了敌人的有生力量,所谓气死一两个也好。我们不要小看这一两个,这一两个正是反动营垒中的祸首。擒贼先擒王,捉住了头领,或把他气出肝炎、丧失掉战斗力,那么,树倒了,猢狲就散了。
你说人民群众喜不喜欢这样的作品呢?他们当然拍手称快。可是有一些小资产阶级却“好心”地代替人民群众做判官,说这个群众看不懂,那个群众也读不了,于是,你们只不过号称人民文艺,是假借人民名义的精英艺术,和资产阶级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关系,彼此彼此,算了吧。
我们会上这个当吗?还是那句话——休想!
在压迫深重的年代,人民甚至处在失语的境地,朝野被隔绝,人民群众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大监牢里,他们的民间艺术登不上大雅之堂,而大雅之堂又充斥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如果没有人打入大雅之堂,在敌人的心脏作战,不就合了统治者的心意了吗?人民美学的目的不是流放在村野田头,不是蹲在被遗弃的地方束手待毙、画地为牢,他们要登堂入室,要占领本该属于自己的舞台。人民美学也不是反对精英,而是要让全体人民都当精英。你们想得倒挺好,想让我们在世俗美学的趣味里自生自灭,弄一些解乏释困的东西,明天起床可以继续出卖劳力。你们的算盘打错了!为什么?因为你们的反动逻辑只看得见世俗美学静止的一面,你们看不到它要生长、要出头、要变革为全新的面貌。
总有一些劳动者会先觉悟,也总有一些良知尚未泯灭的文化人会脱离暴力机器,这部分人最后走到一起,就成了人民美学的缔造者。人民美学并不完全等同于世俗美学,它生长于兹却胜于兹,因为它是高度觉悟、心怀崇高目的的革命美学,它顺应了人民的趣味,又肩负着普遍实现这个趣味的远大使命。因此,它集中体现人民要求和人民利益的文艺作品首先要在资产阶级精英的舞台亮相。
但我们必须注意到历史的进程。在不同的时期,人民美学的任务和斗争形式是不一样的。在鲁迅的时代,还是代言人包办人民事务的时代,而在经历过斗争、斗争胜利和斗争失败的今天,在世界范围内,情况已经很不一样了。人民斗争的政权可以一夜之间倾塌,但人民从胜利的政权下获得的文化果实却并不轻易就会丧失,越来越多的群众掌握了由他们自己创造的文化知识,他们已经不满足于代言人包办文艺革命的一切事务。这也就是为什么强劲的世俗美学逼迫统治者改弦更张的道理。世俗美学也不是旧时代的空尚美学了,它在成长发展,创造力和战斗性气焰难压。所以,我们不能闭塞视听,不能落在时代和人民的要求后面。我们应该和群众一道,运用他们创造的世俗美学中最进步最有效的成分杀伤敌手。
在新时期,我们将会看到,从人民中走出来的文艺先锋越来越多,而从统治阵营一方靠拢过来的仁人志士不再占主导地位。这是人民事业的幸事,也是人民事业的新气象。
所以,在这个时期,从时尚美学出发的先锋艺术,一方面会更有力更准确地打击统治文化,另一方面又极大地愉悦了人民群众的视听,使整个盛大节日般的审美活动本身就成了一次充满挑衅的示威。
匕首,不仅刺杀了敌手,而且成为我们欣喜传看的礼物;投枪,不但歼灭了敌人的有生力量,而且非常容易复制;堑壕战,非但擒杀了匪首、点中了对手的穴位,而且隐蔽了战士,使我们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游弋畅行。
五、结语
关于人民美学可说的还有很多,但它是一条活的河流,由涓涓细水而洋洋无际。我们不能刻舟求剑,也不可若即若离。你可以上来休息一阵,但它早已经奔腾不息,滚滚向前了。这篇文章是就某一个特殊的历史阶段、某几类特殊的战斗和某些领域的具体事实而谈的,因此它并不涵盖人民美学的所有方面。那么,它究竟想说什么?
它严阵以待渗透性暴力机器,表达了粉碎这个机器的决心。因此,一切为这个机器的运转辩护的人都请死绝你们的用心,你们在加强和掩护这个机器的暴虐的过程中所做的事情都会不攻自破!
它历数当代文化统治的种种罪恶,看透了你们的贼心,看穿了你们的法术。因此,我们会对你们精心设计的糖衣炮弹倍加小心,我们将研究剥下你们的糖衣吃掉、把里面的炮弹还给你们的种种办法。
它对时尚美学表现出热心,提请有志于人民事业的文艺工作者不要脱离当下的实际,对待自己创造的成果被别人阴谋利用的现象要有分析能力。因此,我们现在开始要抢夺我们的劳动果实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油盐不进,我们行动,我们利用反渗透武器把油盐渗入你们中间去。
它申明了人民美学的立场,强调这是斗争和创造的美学,为了斗争准备采取各种可能的战略战术,并且自信地向你们公开这些手段,搞阳谋而不搞阴谋。因为从正派的劳动者中间诞生的富有战斗力的美不需要遮遮掩掩,公开和宣讲本身又是造势和鼓动的策略。一句话,把你们搞乱,把你们搞垮,把你们搞得筋疲力尽,直至我们最后胜利!
2001年2月6日于北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