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廉价的旅行——暑期南下打工记

09/01/2011 posted in  当代中国

作者: 乌托邦

一、长沙南站

2011年7月8日,我踏上了南下的K132次列车。没有座位,没有空调,却有很多故事。

刚上车遇见的第一个孩子就和我的目的地一样。他说去东莞打工,有七八个同学在东莞。第一次出远门,一个包也没带。高中毕业一年了,一直跟着父亲搞装修,不想在家被父母管着,想独自闯一闯。从高中起就爱玩游戏,而且很专一,只玩CF,曾经为省钱打游戏每天只吃泡面。除此之外,别无兴趣爱好,不爱看电视,不爱打球,不爱聊天,不爱看书看电影。说看过一本小说,《平凡的世界》。

对面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老板和他的跟班,他们在赣州开兰州拉面馆。一路上那位中年男子都哼唱着阿拉伯语古兰经,还告诉我他们穆斯林有了钱就要分给穷人,否则就是“犯了罪”。那个瘦小的孩子是来自青海的土族人,和我一样年纪,经历却十分丰富。13岁只身闯北京,找到保安的工作。后来辗转在天津,河北打工,端盘子,15岁又回西藏去卖画像。现在的老板确实对他不错,给的工资比别处高几百元,但他还是推辞,每月只要一千就够了。

一位曾在兰州军区服役的士官坐在旁边,一直在看杂志,身上还留着军人的气质。他说他是宁夏的,复员一年多了,自己去深圳找的工作,这是他第一次回家。一个小厂,工作不算累,每月能挣2000多。谈起过去,很是怀念,七•五事件时曾执行任务近一年,平时还很爱看军旅题材的电视剧。当兵时每月“工资”也有一两千,但升职的机会实在不大,也就选择了复员(有五万元复员费)。谈起将来,他说他们老板小学文化,一开始也是打工的,后来一步步做大,开了工厂,自己也希望有一天能像他那样成功。弟弟现在在宁夏理工大学学机械,很懂事,平时做家教挣钱,也算是家里的希望吧。

车开到河南,上来很多学生。一问,基本都是暑假去南方打工的。有中介介绍的大学生,交了几百块中介费,据说都是这个行情。一个才上高一的女孩,是同村的人介绍的,我借给她梅里美,看得津津有味。带她出来的女孩已经打工两年多了,尽管与我年龄相仿,身上却有着掩不住的成熟。借《问苍茫》去看,翻了翻,说不太喜欢。旁边又坐下一对粘乎的情侣,都是第一次去深圳,两人脸上都还带着学生的稚气。

在吉安,挤上来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大专毕业已经两年,现在在深圳一家20多人的台资公司,主要做电子产品的运营。学的是电子,还算对口,虽然面试的时候什么也不会,还是进去了。这次回家带表妹和一个同村的女孩出去打工。说以前上学时曾被学校组织进玩具厂打工,整天重复同一个动作,如果做得慢了,就得无偿加班。没有任何精力想别的事情,都麻木了。还作为过来人给我们讲了很多进厂的流程,注意事项。

四川的长者,贵州的青年,湖北的汉子,千里迢迢,纷纷转车南下。这民工车上挤满了人,但大家其乐融融,聊得很愉快。后面两桌坐了十几个学生,聊得热火朝天。于是原本闷热拥挤的车厢充满了温暖。

二 在这里打工

7月11日,我和十余名暑期打工的大学生通过“大智汇”劳务派遣公司一同进入了坚田电机电子厂,开始了为期36天的打工调查。

一、基本情况。

东莞,位于广州与深圳之间,早在2008年就成为全国经济总量最大的地级市,密布的工业区令其成为在珠三角不可忽视的存在。

在东莞,电子类产业贡献了近一半的工业产值。由于该产业大部分企业并不掌握核心技术,只从事加工装配环节,从高新技术产业的角度看,附加值相对较低,加上外向型企业比重大(超过90%),享受国家税收优惠较多,因而其利税贡献不大。

坚田电机电子厂(KATATA ELECTRIC FACTORY)是一家日资企业,成立至今已有42年。在香港,东莞,昆山,泰国都有分厂。我们所在的东莞的厂子于2001年2月20日在城区天宝工业区天宝路28号注册成立,最初只是二三百人的小厂,后来慢慢发展壮大。这个工业区最大的厂是旁边的协益电子厂(原名南信),也是日资企业,有三、四千人。此外还有力图玩具厂,健明制衣厂,德宝电子厂,泰合印刷厂等。

东莞坚田电机电子厂下设工程部,制造部,资财部,营业部,品保部,绿色推进部等十一个部(课)。其中最主要的制造部有八百多人,三个车间:三楼的I/M,二楼的PCBA,一楼的BOX。工作实行两班倒,白班:8:30~12:30;13:30~17:30;加班18:30~21:30或22:00。夜班:22:00~2:00;2:40~6:40;加班 6:40~8:40(夜班有每天10元的补贴)。每两小时有十分钟小休。基本工资1100元,平均每小时6.32元,平时加班按1.5倍工资计算,周末加班按双倍工资计算,国家法定假日(每年十一天)按三倍工资计算。正式工还有绩效工资部分,和奖励惩罚挂钩。视加班不同,工人最终每月大约可以拿到2200~2800元,也就是说工资的一半以上来自加班。每月十号领上月的工资条,同时钱打到卡上。

我所在的PCBA有七条拉,其中五条直通,两条非直通(前后产能不一致,在中间有计划地堆积)。PCBA设一名高级主管,两班各一名主管,科文若干,组长若干,每条拉不同的段还有分管的“老大”。每条拉每日产量从一千到几千不等,主要生产空调电路板,另外空气清新机,船舶雷达,打印复印机的电路板也有生产。主要客户有松下,日立,(东莞)美达,三洋等等,产品主要销往欧美,只有少量销往中国。主要供货商有早川电子(东莞),Kyosha H.Kong,(东莞)厚街涌口丸仁,ShiRai Zhuhai,诚丰,立研,华南电线加工有限公司(深圳)等,还有大量材料从日本进口。

厂内工人大多比较年轻,超过三十岁的很少(相比之下,旁边的协益电子厂员工的平均年龄有三十岁),其中女工占90%(08年以前是不招男工的),男工主要在运输部门。在我接触到的工人中,有贵州,重庆,江西,广东,湖北,湖南,河南的,尤以后三省为最多。

二、生产管理。

车间是无尘车间,进入要穿工鞋(胶质),穿工衣,戴工帽,都是为了防静电,作业时要佩戴静电手环,且执行得很严格,未穿工鞋进入车间罚款四十元。车间的窗户全部用塑料泡沫贴住,分不清白天黑夜。车间里有空调,电扇,饮水机。三楼的I/M车间主要负责电路板印制,小型元件贴片,卧立式插件,多为机器完成,工作较轻松,员工约有七、八十人;二楼PCBA主要负责插、补、测(手动插件,锡炉后的检查补焊,线路与功能测试)。按焊锡种类分,除了D线的少量PbF,E线的高级M705外,都是欧盟环保标准的RoHS生产线,员工大约两百多人;一楼BOX除一条Pb拉外,两条拉都是组装成品的,共不到一百人。

除了工号为K字开头的厂里直接招的工人,另有高地派遣公司的派遣工一百多人(工号P打头),据工人说每月工资中扣四、五十元派遣费;有大智汇公司派遣工四十余人(工号D字开头)。在车间,进厂不到两个月的试用期员工都戴黄色的工帽(正式工戴蓝色),且每二十天分别戴红、黄、绿色臂章以作区分。各种福利均正式员工才能享受。正式工辞工需提前一个月申请,不到期就离职每提早一天扣十块钱。而只要上司批准,派遣工可以随时离职。很多学生作为派遣工被介绍进来,连自己工资是多少都不清楚。

进厂培训时会教一些关于生产的基本的东西,元件的代表字母,电子生产中的环保标准以及作业时的注意事项。“别的厂都会对你们培训规章制度,谁会像我们这样教你们东西”,厂方对此很是津津乐道。

每天早晨上班前五分钟(周一、四开大会十分钟)是开会时间,先是背口号:经营目标,以公司的繁荣为基础,使我们的生活更丰富,创造更加美好的社会。经营理念,顾客第一,团结与信赖,敢于挑战。行动标准,质量第一,全球化思考,自觉、自信、自律、敏捷,积累与深化核心技术,培养人才及有效利用人力资源。然后由科文或主管通知一些变更,总结前一天的“不良”,以提醒今后重点确认,防止再发。每月,日本的总经理都会写篇文章,挂在每天开会的地方,不过即使连给我们开会的人也不一定认真读过。入厂培训的时候,高级经理郑重地说:我们七到九月份的活动是,标准作业是基础,持之以恒是关键。但那横幅虽然挂着,和生产也没什么关系。“企业文化”的宣传只是做做样子。

进厂培训起,我们就经常听到一个词:5S。即整理、整顿、清扫、清洁、素养。说白了就是整理工位,打扫卫生。摆放箱,盘,笼,车要直线直角,地板上也贴着分界的胶带,为的是找东西方便,生产顺利进行,也确实起了很大作用。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东西就是标准化作业:每个工位前都挂着MI,即工作指示,写明了作业步骤和标准工时。开会时也多次要求看清MI再作业,严格按MI作业,这样才能防止“不良”的发生。

下面主要对我所在的PCBA(电路板组装车间)稍作介绍。三楼的板子下来后就堆在拉头,第一段是插件,常见的有变压器,继电器,蜂鸣器,排插,大电容,大电感,LED等,一般有4~6人,包括炉前目检。 虽然工作很简单,但因为这是全拉的开头,决定着生产的速度,所以管得比较紧,压力也较大。之后传送带将板子运过波峰炉,焊锡段先贴上标签纸,再给大件部品加锡,最后还有A、B面检查,这部分大约有6~10人。之后是ICT(线路检测,用机器配合电脑检查电路有无开路,短路,零件不良),再输程序,F/T(功能测试)。除ICT外,测试段都要记流水号,以便出了不良追溯责任。测试段一般7人左右。之后就是“最终检查”(QC),负责综合检查产品,这个工位需要很有经验的工人才能从事,且有津贴,加班机会多,责任也重。最后还要经过品质保证部的“品质检查”(QA),其实和QC差不多,但又不是简单的重新检查,还要整体负责(每次生产开始时要对整条拉的情况检查一遍)。再往后如果不需要组装,就是包装了,然后直接装车运走,实现无库存管理。整条拉大约三十米长,大部分工位都可以坐着,只有测试段的工位因为“坐着不方便”,需要站立作业。生产的安排也不尽合理,一些人忙得要死,另一些人却无事可做。

焊锡段有抽风管道,但用起来并不方便,大部分情况下只是个摆设。二楼还好,焊锡中几乎不含铅,冒的烟主要是松香。一楼焊锡的含铅量就不低了(37%),难免对人体造成危害。此外,沸腾的松香常溅到工人手上,造成烫伤。如不小心,锡炉出来的传送带也有夹手的隐患。

测试段看起来很安全,却可以发生严重的工伤。ICT的机器力量特别大,刚进车间时听主管说以前有人被压到过手。虽然两个距离较远的钢圈中的摁扭同时按下时机器才会启动,保证了单人操作时的安全,但一次我亲眼看到工程部的人调试机器时,我们老大去拿板子,手险些被压倒。另外,实机测试和安全测试时容易发生电击,虽然不会太严重,也会令人产生心理阴影。

一些特殊的板子需要喷油。这个工序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进行,虽然戴着防毒面罩,也不知是否能起到良好的防护作用。一楼BOX车间操纵化学药品的工位,一些工人因呼吸不畅故意把鼻子露出来,长期下去,这难道不会对健康产生危害吗。

车间,库房到处堆着纸箱,木箱,塑料等可燃物,一旦发生火灾,后果不堪设想。厂里每年举办一次火灾演习,一进厂,培训的第一节课也是灭火和火灾逃生。而实际上,工人的防火意识并不强,真正火灾来了,并不清楚该怎么办。

日资企业花大力气来保证它的品质。大量的人力都用来检查,每天发现的不良都在车间前后的白板上公示,流下去重不良要写改善报告。如果QA检出了重不良,在库品要全数返工(重新逐个检查有无该不良)。

三、工人生活

因为工资的大部分来自加班,为了多挣钱,工人不得不每月加班一百多个小时,远远超过劳动法规定的36小时。虽说不是体力活,但每天接近12小时的工作也大大超过人体正常负荷。重要的是,这种制度令工人在工作时间之外几乎没有自己的业余生活,否则,上班时便会极度疲劳,极容易出现生产事故。有工人为了早点完成任务早点回家而赶工,结果加班时间少了,工资就少了,正中公司下怀。劳动法规定每周应保证一天的假期,虽然由于东莞错峰用电,白班周末加班人数很少,夜班双休日加班却是常事。过低的薪水让工人在写加班申请表时别无选择。

因为中休只有一小时,除了在近处租房的,工人大多在食堂吃饭。食堂饭票早餐一元,有炒粉,油条和米汤,午餐、晚餐和夜班的夜宵两元,四菜一汤,米饭管够。吃饱是没问题,但菜的质量实在不敢恭维。都是些冬瓜、白菜、黄豆、番薯叶、青椒、豆腐,虽说有两个荤菜,但肉又少又劣质,有时只是些猪皮,且总体油水很少,不用洗洁精就能把碗洗了。很多工友因为饭菜没味道在外面买老干妈,腐乳或从家里带咸菜下饭。汤只是很稀的冬瓜排骨汤(用一大块排骨煮一桶)或海带汤,同样没味道。这种饭吃得人肠胃积滞,消化不良,尤其是北方人,吃不到面,很难适应。保安说:“那些菜连我都吃不下,别说那些小女孩了。”在食堂吃早餐的人很少,大多在厂门口买一块钱的炒粉和豆浆,但剩下两顿就只能在食堂吃了(外面吃一顿至少要六块)。每月的一号和十五号食堂会加餐,鸡腿,鱼块或鸡蛋什么的,每月初还会给这个月过生日的正式工发蛋糕,也算是一点改善吧。

正式工住在食堂楼上的宿舍,条件还算可以,以前是收费的,每月六十,现在免费。派遣工住在厂对面租来的宿舍,也免费,只要每月交几块钱电费。女工十六人间(二楼),男工中间隔开,八人间(三楼),一般都住不满。配有电扇,吹风机,很小的柜子(无锁),男工宿舍不通风。有人打扫卫生,还算干净。大部分工人都只是木板上铺一层凉席,浴室只是每个小间有一个齐腰高的水龙头。门无锁,邻宿舍丢过钱包。

一次,我去了焊锡工L的家里,他妻子也是厂里的员工。这是个离厂很近的社区,很多工人都在这里租房子,两百多一个月,二十来平米,除了张床就没地方了,却收拾得很整洁。电视刚买就被雷击了。饮用水十二元一桶。屋子里很热,休息不好。他们计划年末就回贵州老家去。

厂的院子里有一个篮球架,很少有人打,宿舍有间空着的房子里有乒乓球台,我们去了后摆上砖头,买了拍子,才有不少人来打,其中有几个打得很不错。我问之前他们放了假干什么,他们说只是睡觉。有一天一个工友说带我们去主山步行街玩,其实也就是到人多的地方转一圈。平时上班前来得早了,大家会在餐厅看看电视,饭后还有些工人喜欢在阅报栏看《东莞日报》(情感故事类的文章很受欢迎)。有些工人在旁边买些几块钱的抽奖券碰运气(最多中几十),也有去网吧玩的,但要三块钱一小时(包夜十五),所以去的人很少。有次周末一个工人一家人去公园玩,又买了很多东西,一天花了一千多块。工业区虽离市中心不远,但工人的生活和城市却没有太大关系。放假后,很多工人都在家用电脑连续看电视剧。

若平时想与家人多相处一会,只能晚上请假。还有很多工人的家还在外地,有些人伴侣,孩子还在老家。回家一趟就得旷一两天工(请假是很难的)。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我至少听到过三名女工抱怨过她们的丈夫,自己在这里这么辛苦,男人却在外面打牌,一说,他们还发脾气,“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啊,过一天算一天吧”。

一些出来打工不久的年轻工人对花钱没有概念。买东西,上网,花钱很快,入不敷出,根本攒不下钱。另一些工人却每周都申请加班,省吃俭用,为了存钱的目标而奋斗,虽然他们也不知道存下钱来干什么。

平时在车间繁忙的工作之余,工人相处还是很融洽的。新员工来了,都会耐心地教,问他们习不习惯,平时也互相帮着写加班单,打饭。趁管理不在时的聊天也是难得的乐趣。

一个16岁就出来打工的工友T说,以前她参加过培训班,学过日语和电脑,都因为学不进去半途而废了。当时每天上班上到八点,又上课上到十点,很累。她的一个工友倒是花6000元学完了平面设计课,也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不过一个月工资才1800元。

说到东莞的治安,大家都说不好,很多人都遇到过盗窃,抢夺。晚上我向一个人问路,他还以为我是抢劫的,跳着就跑了。

四、一些现象与思考。

1.两个电子厂的比较。

莞城协益电子厂是城区工业发展总公司与香港万宝至实业有限公司(日资)签约举办的来料加工企业,于1987年6月正式成立,到目前为止实际投入资金9.5亿港元。至今已建成年生产微型马达5亿只的大型来料加工企业。产品全部出口,2000年出口总值达1.1亿美元,主要销售国有日本、新加坡、欧盟及香港地区。万宝至公司生产的微型马达在国际上知名度较高,总公司产品销售量约占世界微型马达市场50%。前面已经提到,这是个几千人的大厂。据我了解,该厂每周有一天固定假期,每天加班很少超过两小时,大部分人都能六点下班。在土豆网上甚至还能找到他们有声有色的元旦晚会视频,而这些在坚田是无法想象的。

然而,T在南信(现在的协益)电子厂工作了七八年,一个月前还是跳槽到坚田,主要原因就是这边加班多一点,每月能多挣四五百元。

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坚田的员工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出头(我们拉有好几个十六、七岁的),比协益厂的工人平均年龄大约要小十岁。这固然与协益建厂早有点关系,但主要原因还是坚田的生产需要可以大量加班的年轻人(住宿的工人反正下了班也无事可做),而有家庭的年龄大些的工人就倾向于选择提供个人空间比较多的协益。这样,工人年青的宝贵时光就都贡献给厂里了。

2.管理者们。

管理者主要分三个层次:各段的老大和一条拉的组长、总管几条线的科文、车间主管与高级经理。科文主要负责各拉生产的安排,组长则负责培训员工,安排员工具体工作,总体来说,大部分管理者都是从基层一步步做上去的,例如,制造部高级经理吴先生18年前就是香港坚田的一名焊锡工,四十岁的科文S也是从建厂起工作了十年,其他“空降”的管理也大多是在其他厂从基层员工做起的,很不容易。

在具体生产中,底层管理者虽然不需要跟拉,但因为每天要在生产线上解决问题,有时还要顶位,长期与工人相处,有很多老员工还是和他们一起进来的,混得很熟了,所以和员工相处还算可以。不过平时关系最紧密的还是同为底层管理者的人组成的小圈子。科文在车间待的时间并不长,主管就更少了,只是偶尔巡线。他们同员工几乎没有交往,同组长们也只是上下级的关系。科文与组长承受着上面很大的压力,工作失误或不利就会扣绩效工资,很多时候他们都会把这种压力向下传达(主要是向新员工)。

有一天,因为一个员工重复犯错,在开会时被单独叫出来。那个大家都很讨厌的男科文很是嚣张:“四次漏F/T检印,坚田建厂以来从来没有过!”这个科文刚来两个月,到处指手画脚,大家在背后都议论纷纷。因为主管们很少来线上,可以说,科文与员工之间的矛盾是最明显的,而主管往往是底层管理者要面对的。不过,因为科文不久前也是员工,打工者的身份还很明显。那个大家都很讨厌的男科文也是出来打工的,家里的孩子总想来东莞找爸爸,同时,从科文也在食堂吃饭一点,我推测他们工资也不会太高,而主管的工资则是另一个级别。

3.工人的来,去,留。

我们进厂时,门口挂着“大量招收女普工”的横幅。收起来没几天,又挂了出来。周围的其他几个厂也都一样,常年招工。在车间,辞工是很热的话题,而戴黄帽子的试用期员工要占1/3,尤其在八月份,很多学生工要走,真是造成了人手不够,弄得辞工很难,要“排队”。有个工友自离(连续旷工三天算自离),这样这个月工资就拿不到了。

辞工的主要有两部分人。难以适应的新员工,主要有两方面原因:年轻人不愿被人管束,与管理者不断冲突,难以相处;或是发现这种生活太累,也学不到什么,没有希望,想另求发展。另一部分人可以说是逆来顺受,终于熬成了老员工,但没有人能长期忍受这种无聊的重复的生活,亲戚朋友也在积极介绍别的工作(如餐饮服务业,保安,更好的厂子,回家做买卖等),于是他们也纷纷离开。很多工人在这里工作只是看工资高点,暂时攒点钱,将来再看有什么路子可走。总体来说,厂里工作一年以上的已属少数。

与此同时,不断有新人加入。厂里人的亲戚朋友,没考上学校的和考上没钱上的学生,农村的年轻人(甚至中年人),别的厂里跳槽来的,源源不断。极强的流动性大大减轻了厂里的福利负担(例:有一定工作年限的工人才有带薪年假),新人相对于老油条也比较老实,便于管理,同时工人们很难相互深入了解,熟悉,只是泛泛地认识,不会一起来对抗管理。

有部分员工以前在其他厂里干过很长时间,来了很快就当上了组长。一些学东西快的工人也能很快当上管理者,这样,“当官”的感觉就让他们可能留下来(我们的组长进厂一年多了)。但底层管理者压力很大,和普通员工一样辛苦,准备辞工的也不在少数。

九零后的工人群体并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担着养活一家人的重担,他们来到城市除了赚钱,还要寻找自己的生活,不是什么都可以忍受(L提到他上中专时被学校安排到无锡一个电机厂“实习”,不到一个月学生跑了一多半)。工厂必须在改善工人待遇上有所作为才能缓解用工荒。

4.工会。

车间旁的楼房挂着闪亮的牌子:坚田电机工会委员会。但平时它就像不存在。食堂里工会宣传栏里有几张“工会代表”参加文艺节目的照片,还有对工会意见箱中来信的回复,基本用各种理由振振有词地驳回了宿舍装网线,提高喷油工补贴等要求。组织的篮球赛只有十几个人去看,省工会组织的女工免费体检也不知道几个人知道。大部分工人从来提不到这个词语,它和工人是绝缘的。

除此之外,工人也没有什么自己的组织,如老乡会之类。平时只是上班接触相邻工位的人,下班接触同宿舍的工友或邻居。很少找到交心的朋友。下班时间极为有限,是这种现象的原因之一。

三 我们的理想终会实现

辞工后,我来到深圳,与活动的组织者和参与者进行了短暂的交流。

交流时认识的X刚从北航毕业不久,他讲起进厂打工和一位工人交流时,谈到过去的一次罢工。起因是一个凶恶的管理犯了众怒,被几个人在路上蒙头打了一顿,结果公司又是降工资又是开除人。他问“当时你们怕不怕?”工人说,只要我们一心,就没什么好怕的。

下午去找了W,这次活动的主要联系人。一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很精神。他谈到了很多大学生往往停留于理论的探讨,以各种理由拒绝实践。总想着做一件事有什么意义,能改变什么,结论必然是不做为好。当然,并不是说理论不重要,只是大部分人走不出实践的第一步。然而,走出第一步与工人交流是容易的,难的是在此基础上做成事情,这就需要大家一起努力才能成功了。每年组织这样的活动,就是为了让那些有兴趣的大学生真正行动起来,即使人数不多,总会有一部分人坚持下来。

认识现实是容易的,浅尝辄止的实践调查只对自己认识社会有点意义。要走得更远,还需从观察者变成一个行动者。而眼花缭乱的形式主义比每日慷慨抒怀也好不到哪去,真正有价值的实践是需要不少时间和精力的,是需要毅力和责任的。

不论我们有着什么想法,都应在现实的基础之上做认真的考察。用理论改造自己的生活不应成为漂亮的空话和与现实无关的幻想,务实的计划是基本的开端。只要同志们都开始做事,这种氛围必将互相影响,并开始影响周围的人,于是,我们可以说:“我们的理想终将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