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郑小琼长诗《挣扎(2006.7.30—8.6)》

04/03/2009 posted in  革命文艺

挣扎”,这很直截地就是小琼的心态,或者她写作这首诗的状态。挣扎的过程,也是对抗和渲泄的过程——积郁的情感寻求喷发,在思潮泛滥中,冲刷出一条河道。事实上,它还带有《嚎叫》般发扬蹈厉,乃至撕心裂肺的声音,和想象。

“我把自己与时代焖在罐装车间”。第一句就提纲挈领,定下了调子:苦闷。小琼的诗我读得不多,但从她的几首长诗中,对这样的调子已有些熟悉。我特别惊讶的有两点:一是她那狂烈的绝望;二是她的社会意识,也就是把个人处境置于整个社会的背景下来观照,甚至把当前放在历史的脉络中来看待——对“年轻诗人”来说,这几乎有点早熟的意味,在“打工诗人”中更是如此。小琼没有脱离工厂,在思想和情感上也是这样。所以“车间”之为中心意象、情境,也算自然而然。不过,是“罐装”车间,这个限定把“车间”变成了虚构、隐喻,把情境置诸虚实之间。当然,现实中有密闭的车间,但诗里,作者显然在主动设定。“罐装”的特点,封闭和拥挤,是以整个社会的规模来强调的。

一开始,作者的表达似乎并不总是确切,情境经常也很含糊。意象和意象之间缺乏呼应:

拥挤如沙丁鱼,进入灰色的楼群
偏方土药与制剂,民间的香灰圣水
权威与专家,暧昧不明的娱乐消遣
血肉的政治游戏,把它们焖在谎言中

这些只是罗列。读到“偏方土药与制剂,民间的香灰圣水”,我们还只能犹豫,把不定应该作何反应。接着,我们读到带点贬斥意味的“权威与专家”,但仍然不太清楚他们何以被诗人拎出来示众。“暧昧不明的娱乐消遣”也很难说是一个鲜明的靶子(并不只是开篇如此,写到中间,诗思中断或滞涩之际,也会有这种情况)……直到“血肉的政治游戏”以及“谎言”,我们才开始多多少少能把握到一点什么。

政治。谎言。至少在中国平民的头脑中,这是可以像条件反射一样发生由此及彼联系的两个词。但是还没完。政治是谎言,或者政治充斥谎言,又或政治“焖在谎言中”,但这又如何?我们知道,一般人对政治仍然憎而远之,或畏而远之,却常常还是不堪“政治”之扰:三个代表啦,和谐社会啦,先进性教育啦,建设新农村啦……然而,诗人在“政治” 前后冠以“血肉”及“游戏”,这意思就变得紧张了。前者让人想起残酷的倾轧,后者让人想到这“政治”只是一小撮人的玩物,也只有一小撮人玩得起。

不只是“政治”,包括“偏方土药”等等,都焖在谎言中,做最后的挣扎,喘息。诗人不悲反笑,用“迷人”和“狂喜”造成错愕与病态——

多么迷人,我们在狂喜中勒死时代
疾病与潦倒中挣扎的人,有过的仇恨
灾难,白眼,你们在边缘的绝望

但谁是“疾病与潦倒中挣扎的人”?谁是诗中居于“边缘”而绝望的“你们”?何以“我们”突然转向了“你们”?并不清楚。意象,或诗中提及的事物、情感都相对清晰,但句式是混乱的。这是诗思之狂乱与情感之狂烈的混合物。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作者的无意识尚未突破冰层。但接下来的锋芒所指,突然明确和激烈起来 ——

焖死这些比高利贷者更可恶的权贵们
焖死这些用枪枝指导着市场的官僚们
焖死这些涂脂抹粉的诗歌与经济
哦,刽子手,屠户们,杀人犯,
快快快!把这垂死的时代屠杀
投机的商人们,外来资本们,倒把的小贩们
快快快!咬断这如同罂粟花一样畸形的喉管
把它们焖在黄沙血水间,让它窒息而死

死亡、对时代和对官僚的诅咒,是诗中一再回响的旋律。时代“垂死”而“腐朽”——诗人绝望地说……但何以见得?究竟我们活在怎样的时代,怎样的社会?现代?后现代?全球化时代?某某主义初级阶级?资本原始积累时期?……也许最为绝望之处,正在于我们对它的认知根本就是一笔胡涂帐。

小琼的诗里有几处写到“官僚”——

啊,啊,官僚们剔着牙如此说“原本是历史问题”

道德工厂里加班的少女们,坏蛋与官僚们
腐朽的尸臭弥漫着人间……啊……

伟大的帝国!濒死的帝国!它疾病的躯体
恐惧漂满了官僚们的眼瞳!

她对这个词及其所指有着强烈的厌恶感。“比高利贷者更可恶的权贵”,是它的同义词。他们的罪过何在?小琼说,在于它“用枪枝指导着市场”。应该更进一步地说:官僚在造就市场的过程中非常积极主动,且居功至伟;这并非迫于人民的压力,但显然在一段历史时期内得到了人民的默认。

从所谓“封建时代”至今,“官僚”一直是中国的中心问题和主角,是赘瘤,寄生虫,千夫所指,在今天,更是令整个社会陷于窒息的力量。它不只是作风和态度。它是一个特权阶层,统治阶层。它貌似强大,只因为社会各阶级的力量都太过弱小。它把整个社会的政治权力都攥紧在手中,结果只好成为一切矛盾的焦点,只好同时背负起各阶级和阶层的怨恨与诅咒。幸运的是,它尚能凭借夜以继日的自吹自擂,还有,凭借人民的悲观与茫然,非常滋润地活下去。

投机商,外来资本,倒把的小贩……构成这垂死时代另外一些令人窒息的形象。这“残喘的时代……沉浸在自己虚无的幻觉……挣扎……体形庞大,有着骄横的恶癖,比商纣王更为奢华”,它是“老朽而疯狂的怪物”,“ 禁闭着说话的嘴,把人间的灾祸集聚”……可是我们不能不说,尽管小琼非常敏锐地关注到这些丑恶现象,但实在缺乏一条丝线将之贯串起来。如果说有这么一条丝线,就只是她自己的绝望——然而不论在思想或情感上,这都不是答案。

忽然,一位来自山西大同的具体的“我”登场了,一名“纯粹的工人老大哥后代”,年过四十,下了岗,“等待矿难后的赔偿,让我的家人挣扎出这个贫困而潦倒的生活”。叫作红卫的表兄却是个小煤矿主,“曾带我去京城嫖娼”……而那个来自杭州的十九岁妓女的“快!快!快!”的声音,跟作者自己“对一个腐朽时代 ”的厌倦混而为一:“快!快!快!快结束……”

这一叙事片段的穿插,手法与格调有点近似于艾略特《荒原》的某些片段。同样是一个空心的、令人绝望和厌倦的年代,偏偏同时又是一个“快感与欲望的时代 ”。然而接下来的十五行,文字并不很警醒,且大抵空泛,很难说作者已进入状态。然后,忽而变得有力起来:“还有多少人,活在卑微下贱中不敢吭声”。这一句近于杨键的“多少人饱含着卑怯/不敢说话的压抑”。诗之重心转回卑微的流水线工人——

还有多少双手变成铁制工具

噢,请用韩式或者日式的鞠躬

我来自于四川内地,流水线工人

低贱而卑微的暂住者
忍受十二小时刻薄的劳动
内心长满了忿恨的物种却无力反抗
从苍白的暂住证到阴森的收容所

手变成工具,容易理解,变成“铁制工具”,就有些古怪,甚至显得多余。对“韩式或者日式的鞠躬”不言明的抗拒所体现的,与其说是民族自尊心,不如说是对等级社会和“卑躬屈膝”的厌恶。来自农村(内地)的工人大多只能是“暂住者”,这是跟其它国家资本主义工业化的过程相比之下的显著差别,是套在“新工人阶级”身上沉重的镣铐,也许只有南非九十年代以前种族隔离下的“集团居住法”差可比拟。更为可耻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大大小小城市的派出所,为了惩罚这些“把城市搞得脏乱差的外来人口”,每个月都要完成收容遣送的指标。于是为各地公安机关创造了巨额收入的“苍白的暂住证”,频频把无辜的工人引向“阴森的收容所”。而在日复一日地“忍受十二小时刻薄的劳动”之后,“我”被锻造成忿恨的物种——精炼、直截而尖锐。

接下来的情感与思想之流,仍然以愤怒的(有时悲哀的)、讽刺性的、接二连三的意象和场景来传续,而且是尽可能的阴暗、颓废、荒诞,有时是刻意的丑恶和惊世骇俗。这里,幻象与现实不断交融,或者说,现实的景像被铭刻下来,加以发挥,并被竭尽全力地荒诞化。整首诗有一大部分都有此特点。不过,并非所有的想象都达到惊人的境地——“狂欢的信号”、“黄昏的疾病”等等,都已不大能够刺激起情感和联想;“死亡的血口大开吞食站街妓女的浪笑”是渲泄不掉的情绪;“ 塔形建筑物上,巨大的时针指向暮色苍茫”则仅仅是对消沉心境的一个简单的比喻(反映),景物的廓大和情感的容量不成正比。那些更直接表意的句子,反而像金子般霍然闪光:

啊,你去年的
暂住证,在好汉们的脸上刺下金字
他们把时代的良心焖死在体制的铁链与枷锁中

但这道光并不能照到很远。“铁链”与“枷锁”多少是重复的。“体制”虽是个焦点,“时代的良心”则未免为滥调。接下来几行,“良心”又出现了:“我在快速转动的车床上写下良心这个怪东西”。再往后还有“我……等待接受良心与道德的审判”。小琼虽有过“打工诗人”之称,但她说,也有人把她归入“知识分子写作”之列。的确,“良心”这个词的用法是证据之一。这不是在父母的教诲、村民的口角,在街头巷尾,或在痛则呼天地父母的含冤者那里时常听到的“良心”,它是被大部分知识分子用滥了的专有名词,是带着知识分子印记的“良心”。常常,它被持以对抗“苦难”与“暴政”,但仔细听听,它更像一声声空炮,诉说着当代知识分子之无力理解历史的变迁,以及无力寻求社会的出路,甚至,曾几何时这个看似人人皆有的东西,竟然成了少数人的奢侈品……小琼质疑得对,“良心”,真是个“怪东西”。

“良心”变得不易理解,而“人心是什么样的东西”?同样很难弄明白。无论如何,当作者在这首诗里触到种种问题的时候——市场萧条,税收不断……辫子戏中的奴才……暴涨的学费冻死了帝国的苗床/祖国的发育充满了疼痛——她所能做到的,只是为这些社会现象的次第呈现赋予走马灯般的戏剧性(“啊,去年正在开发,今年是特区,前年已下岗”),或插入尖锐的指控(“股市的舰队原本是养老金支撑”、“ 因为流氓罪/入狱的政治犯”),但几乎每次又茫然地、毫无结果地从一个场景迅速转入另一个想象,用频繁的游击战,最多是间歇性的小规模战斗,来代替凌厉的攻势、正面的交锋,代替对更深一层矛盾的楬橥和清算。

努力呈现或揭露一个丑恶时代的诸般面貌,这是值得尊敬的。可以说这一点使得小琼超乎一般的诗人,尤其是同龄诗人。但这里没有解脱,也没有真正稳固的立足点,甚至作者写下它们,也仅仅表明了自己并不能应对它们。纵观全诗,小琼唯有一个办法,就是鼓动起个人的“狂烈的绝望”来与这令人窒息的世界相对抗——“反光的镜中,人欲自伤,它喝着毒药……”。再接下来,除了偶尔耀眼的闪光之外,仍然是鞭笞着想象力的野马疾驰狂奔。尽管重复之处不多(这是诗艺成熟的一个标志),尽管读者的眼球初触到这些颇为张扬的句子时多少会有些紧张,但认真感受时,大部分的想象在我看来仍显得虚弱:

黑机车幽灵似的人坐在鬼女王的椅子上
塑料乌鸦的惨叫声布满了污秽的天空

或者:

长胡须的男人用银色的梳子梳理着他的黄昏
暮色沿着油光水滑的酒店进入桑那房女人的腹部

一直要到“我的藏族朋友要我/天葬自己,把腐败的肉体饲养男人们一样的鹰隼”,那种绝望才似乎真正进入了高潮。似乎对外在现实的理解和控诉,或者用想象力来制造一种与现实平行的怪诞的努力,都终归破碎。于是,诗思退回到多少可以确定的自我。也许对作者来说,此时真的非常需要一个主体作为立足点,把主观和客观聚拢到一起(在一连串的“我”之后,突然是“你 ”——也可以说是另一个“我”),保证想象力和感受不致脱节。最可把握的是个人感受——尽管它就是绝望:“我血液里的野兽痛苦的嚎叫,它病入膏肓……”就这样,诗人徘徊在疯狂的边界并且不可避免地陷入自虐,其对象同时是精神和肉体:“我把自己焖在灼热如同高炉一样的肉贴烤锅间,用稻草与麦秸杆塞着我七窍,舌头挖出无数的孔,禁闭的血液从孔里流出来……我感受去地狱的日子原来是欢乐无边。”这沿续了近1500字的不分行状态,是一曲越来越透不过气的令人心痛的哀歌,夹杂着哭喊啜泣。而且,因为它在想象力方面,在语言上,在用词上不时显露出的稚嫩或半早熟状态——这意味着对年轻的小琼来说,精神上的早熟本身也是片面的——而更加令人难过,就像看到一个贫苦的孩子肩头扛着过重的负荷。

这段散文诗终结于可怕的、歇斯底里的爆发:

……在地下墓穴的入口处,你看见美丽而公正的死神——他有着黑长漂亮的头发,他有着阳刚的躯体,翠绿的内心——上帝啊,你这个阴阳人——观音,你这个阴阳人——佛祖,你这个阴阳人——耶稣,你这个阴阳人——你们都是噩梦,你们都是阴阳人!!!——你们都是阴阳人,你们都是噩梦!!!

这声音教人颤栗。除非死去,或在晕眩中倒下,否则,这不会是终结。只要活着就必须保持最低限度的平衡,渲泄也是为了重新回复平衡。而此时,小琼才刚刚推进到这首诗的中途。

重新回到分行状态多少让人喘了口气,虽然狂烈和绝望尚未消退,偶尔还会传来两句骇人的疯话。现在她抑制着情感的醉意踉跄前行:我梦见……我……缄默,我看透宗教……我看见大地上万物混沌空无……。死亡、邪恶与美依然像三位一体交织着,演绎着种种幻象。生和死分别拉扯她的左右手,撕扯她的肉体和灵魂,“ 彼此嫉妒,它们要把我拉进他们的怀抱”。

和刚才的哭喊声相比,这一段不管多么灰暗,仍然要温和,甚至亮丽得多。但这仅是一个间歇,是为了蓄足力气再哭一次,再喊一次——这样激烈的情怀实在是让人忧虑。

厌世的气息越来越重地弥漫着,有时,让我疑惑的是,在外部的邪恶和内心的绝望之间,似乎不尽一致。或者说,它们交融的方式在我看来显得陌生难解。“道德工厂里加班的少女们,坏蛋与官僚们”这样破空而来的单独一句,是否足以引导出“腐朽的尸臭弥漫着人间……啊……”这样普遍的憎恶之感,并继之以“挣扎” 和“啊,啊,啊……快一点……死亡”(这里有着对诗篇开始部分的呼应)?酒,血液、尸臭、疾病……这些词被再次挥霍,为了把迎向死亡的冲动合理化。这合理化立刻达到了极点:“风中送来了永恒的报酬……死亡,活着的人间给我们唯一的奖励!未来的报偿!”……因为“流着毒的人间,它只剩下绝望与灰色的恐惧”,而诗人那“软弱的肉体在像野兽一样嚎叫”。

在整段地喷涌出绝望的“嚎叫”之后,作者又进入把情绪再度集中起来的不分行状态。但这次,“我”不是那个受着凌虐的人,而是一双望着尘世的眼睛。这“ 无可救药的人间”的具体内容是:城市,不幸的人们,包括工业、科学、政治等等在内的现代文明,最后忽然从“上帝与魔鬼”折回到中国——

……中国这老朽的机台摇摇晃晃地移动在悬崖峭壁间,它将与人间分离,它与世界分离,它沉醉在自我幻觉中,酒液与死亡的幻觉!
……喝血的人在移民,贫穷的人在偷渡,它们挣扎着快快离开这鬼地方,黑煤矿似的眼睛在电信与电力大楼间尖叫,中国这个可恶的石油工业。
……
伟大的帝国!濒死的帝国!它疾病的躯体
恐惧漂满了官僚们的眼瞳!
我坐在生锈的震雄牌机台上写着这首挣扎的诗歌……

我们再次看到,在种种怪异的景象与联想之中,不断穿插着一些非常具体尖锐、带有强烈批判性的事物:东莞的黄旗山,等待上訪的拆迁户,市政大厅,油腻腻的经济,诗歌,黑轮胎一样的政治,高速旋转的GDP,异见者的目光,甚至“疲惫的人民站在广场上抗议”。就拿最后一句来说,这跟前半句“空白扭结的根茎” 如何能够并列,跟下一行“我已委身于丑陋与罪恶,沉浸在无边的悔意间”究竟又能够有什么联系?这根本是无从体会的。当然,“上訪的拆迁户”或“疲惫的人民站在广场上抗议”等等本身或许足以吸引读者的注意并提供某种批判的力量,尤其当它错杂在其它事物中间。但是,一闪即逝的呈现同时近似于逃避,亦即类似于拒绝提供更深一层的态度,以及情感上的解决,而是统统被作者的“绝望”囊括下来。事实上,很难理解为什么在不停地批判现实之后,总是得到诸如此类的结果:“ 它们丑恶,狰狞,人类,你们信仰死亡吧……”?要把“人民”的“疲惫”和作者的绝望挂钩,至少是过于简单了。

在向死亡又一次发出吁请以至于歌颂——自然是为了洗净人间的痛苦和罪恶——之后,作者忽然戏剧性地联想起发星、徐慢等诗友,向每人致以一个诗意的、或超现实的“死亡”(这一段写得颇为精彩):

哦,发星,你这诗歌之子在大凉山等待死亡
哦,徐慢,你这投机的商人在繁华上海滩上等待死亡
哦,丁成,你这诗歌的妄想者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等待死亡
哦,殷明,你在乳房需要对称的长沙城测量着死亡的对称
哦,海上,你这老鬼,让死亡的潮水吹送到哪个城市
我,郑小琼,一个在死亡中的人挣扎着,喘一口气在叫着
活着,活在东坑镇或者樟木头的五金厂,活在伟大的劳动法
与宪法之间,活在公民自由与选举之间,活在污浊的下水道
活在蠕动的蛆虫与腐肉之间,活在生锈的酸雨钢铁之间
活在煤灰与烟雾,黑热疾病与雨水中发霉的面包之间
涨价的自来水与暂住证之间,窗台虚弱的花木与失业之间
活在无数灵魂与尸体之间,我梦见蛆虫在我的头发,肉体,骨胳里
它们挣扎着的辗转,像我流浪的命运,我软弱而痛苦的嚎叫……
我的死……我的人间……我的朋友……我的贫困……

是不是应该这样以为,正是她把焦点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或者从自身写起的时候,主观和客观、思想和情感才真正融合起来,达到感人动人的境地。艰困的生活与可悲的现实不再是穿插在诗行中缺乏联系的片段,而是层次分明的控诉和追问,是完整而深刻的感受。

她的灵感继续向着这些诗友呼喊(也可以说是对话),从高音到高音,偶然发出对“人们忙着用电脑接通人脑,实现躯体机械化”的厌恶,接着是“悲伤与泪水酿成酒液”,最终化成一串串不知所云的呓语:“我在暧昧不清的战争中度完余生,抵达玻璃瓶的底部窥探世界的秘密”……只不过不离绝望的语调和情调。呓语同时是挣扎本身,是“恐惧与疼痛”、是“脆弱与耻辱”,是恨,是愤怒,并且,诗人几乎非常偶然地重又抓紧了“暂住”这个词:

这暂住的国度,这暂住的世界,我像狗一样寄住在这国家的城市,
我乡下人的血统我不属于城市的人
我乡下人的血统让我丧失法律的树荫
我乡下人的血统……
我把自己与时代焖在愤怒的高压锅间

这愤怒继续燃烧,向着临界点,向着高音中的最高音,排比句像连串炸弹逐一引爆,教人忍不住像太夫人之为李贺叹息:“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 然而,很快便终结了,或者说很快到了虚脱的时候。庆幸的是,至少神经是松弛下来了——

啊,我们受够了这滑稽戏,够了,够了,
啊,我胸口的愤怒像火在燃烧
时间是一堆不断添加的柴
够了,够了,我心里积聚的恶与不幸
够了,够了,我四肢五体的痛苦与枷锁
够了,够了,我所受的欺骗与愚昧
够了,够了,桌上的钟表里的时间……
够了,够了,我作为脆弱者挣扎的命运
……够了,够了,我们把自己焖在愤怒之中
啊,死亡,够了,够了,我们等待你太久,你快点带走我或者他,快把白银样的公正赐予人间……啊,快把你白银样的公正赐予人间!
啊……
死亡……
带走他们……
把白茫茫的公正!
赐予人间!!
啊,死亡……

一首前后写了八天、长得惊人的抒情诗如何可以评析?小琼自己对它肯定是没有事先构想过的。即便有一个意念,一种感受,或者是一吐为快的积郁,但不可能有什么层次,或结构——这首诗显然没有。大部分时候它只是由情感和想象力来推进。思想只在某些时刻起作用。事实上,这首诗本身就是惊人的情绪的载体,是惊人的绝望本身。它的长度,也是挣扎本身的漫长。就诗艺来说,小琼的想象力之丰富与开阔实在是惊人的,语言能力也超乎寻常。但不管小琼在写它的时候如何地缺乏设想,读者仍然可以很容易归纳全诗的“中心思想”,那就是时代或社会的丑恶不公与诗人的愤怒绝望。通观全诗,后者比前者表现得要深刻些。前者只在某些写得非常集中的地方才精彩动人,那些指涉当今社会的一两句片段或控诉,则显得过于破碎,在艺术上也并不总是成功。诗中罗列的“世间万象”,既是诗人之敏锐和关心的象征,同时也表明诗人还缺乏一个可以理解和把握它的世界观,从而也缺乏可以真正对抗它的有效的设想,以及力量。当自我和世界的双重悲苦同时压在个人的肩上时,那负荷的确过于沉重。小琼的绝望,即此不难理解。渲泄是必要的,正如挣扎是必要的,但是,时常放松地开颜一笑同样是必要的,否则人们终究要被沉重的现实生活所压垮。不过,也许我应当抛开小琼的绝望问一问:人民会一直绝望下去吗?

附一个说明:诗里有很多错字,小琼也许写得很累了,不再有心情去订正它。不过我写完这一篇也很累了,暂时没有时间去订正它。只好下次再说吧。

答吴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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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名: 郑小琼

1;第一句其实很简单,着重在“焖”与“罐装车”,焖代表着一种状态,由焖而引发出一种在绝望中挣扎的。第二句与第三四句找到了一个对应点,其中“拥挤如沙丁鱼”是第对第一句的陈述,那么余下两句则是解说,第二句停在一个“灰色“之上,灰色即介于黑与白之间,后面的就不难理解了,“偏方土药与制剂,民间的香灰圣水/权威与专家,”二者是对立的,正如黑与白,正是因为它们的对立,才造成“暧昧不明的娱乐消遣”,也便灰色,因为这种黑白不分的状态,才有血肉的政治游戏,与黑白不发的谎言。同下以下几句是对首句“焖”的感受,“多么迷人”这句是反讽。诗歌中“我们”与“你们”的转换是情感提升的一种转换。

2,关于怎样的时代?我想整首诗中基本得到了指认了。绝望的时代,才会有挣扎,我把时代定位在绝望的这个点上。

3:同样第二节开头也用了一个字“焖”。这种焖的感觉在第一节,最后的一句中的引申中,回到了主题,挣扎,原本第一节最后一句“快!快!快!快结束……” 原来达到了一个高潮会结束,但是实际上挣扎的状态是这样的,你以为会结束了,其实它变得缓慢下去了,所以第二节用一个焖字继续开始缓慢降下的节奏。这十五句中人在绝望时的幻想,慢节奏的了。所以不是确指。你认为不知所云,它们是诗中是独立的句子。“肢离破碎的形象”

4,铁制工具,恰好意思在铁制之上,相信你读我的散文铁,就知铁是冷漠无感情的,冰冷的感觉,人变成铁制工具了,就不难理解了。“噢,请用韩式或者日式的鞠躬”这句话原来有一个引号引起来的,像突然有人在你的幻想中说了一句话,把你从幻想中叫醒来,作用二,是预示后面本来是自己的国度,却是暂住者,却被人要求用韩式或者日式的行为

5,关于高潮,最后一段才是,中间只是挣扎的起伏。

……

要有事了,下次再说。其实整首就是一个在“焖”这个状态的挣扎,注意这个焖字,在绝望中挣扎中的幻想。我一直以为只有让死亡才能带给人唯一的安宁,所以有不少人认为它太绝望了,可能是我暂时找到对绝望时代的唯一的方法,让它们死亡,重新以新复活。